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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自数月前一薄暮时分与浮舟偶然相见后,匂亲王便一直牵挂于心,不能将她忘记。此女子虽出身低微,但淑性高雅,容貌端庄秀丽,令人心动,确实世间少有。匂亲王生性多情耽色,上次与浮舟见面时只握了握她的手,心中觉得甚是后悔,终不满足。由此怨起二女公子来,怪她为得些许之事,竟心生嫉妒,将此女隐藏,实在太无情义。二女公子不堪其苦,真想将此女来历如实相告。但她转而想道:“薰大将虽下会将浮舟当作正式妻房,但对她情意深厚,才将其隐藏起来。我若一时把持不住,将此泄露,匂亲王岂能就此罢休?他那不轨之心我早己识透,即使我身边恃女,几句戏语惹他动心,他也定然不会放过,下管她于何处他都会追上去。何况浮舟这样使他念念不忘,若被他获得,定会做出不雅的事来。但他从别处探得,那就不知如何了。虽然这对薰大将和浮舟皆极不利,然此人一贯如此,我无力阻止。但总不能轻举妄动,一旦惹出事端来,我这作姐姐的,自然更觉羞辱。”便如此拿定了主意。虽她心头惴惴不安,却未吐露半点,只像一般怀了嫉妒之心的女子,郁郁不乐而已。并不拿其它理由来搪塞匂亲王。

此时薰大将则显得异常从容,他在那里推想浮舟定在宇治等得心急,便心生怜悯。但自己是高贵之身,行动每每不便,须寻得适时的机会,方可与她相见叙话。如此等待,怕比“神明禁相匂思”(古歌:“恋苦何妨共来叙,神明原不禁相思。”)更觉痛苦难耐。转而一想:“不久我便会将她迎接进京,共度良日,目前暂时让她居于宇治,好作为我入山时的话伴。到时我将托故在山中多耽待些时日,与她从容舒心叙谈。将此僻静之处作她住处,让她渐渐明白我的用意而安心,也可免去世人对我的攻诘。如此稳妥行事,实为良策。若立刻迎入京都,则必然招至诸多言论:‘如此突然?’‘谁家女子?’‘何时成功的?’等等。这又与当年到宇治学道的初志相违。倘被二女公子知晓,更会怨我舍弃旧地,忘却旧情,实非我愿。”他竭力抑制心中的恋情,同时又作迂阔的计划。他已在浮舟进京后的住处,暗暗新建得一所宅院。只因近日公私诸事缠身,难得闲暇。但他仍一如继往照顾二女公子,绝无懈怠之意,旁人也甚觉诧异。

二女公子此时已渐通事理人情,薰大将如此待她,便深觉此人的确不忘旧情,自己是他恋人的妹妹,竟也蒙他如此关照,这真是世间少见的多情之人,因此异常感动。薰大将年事渐长,人品与声望更是无与伦比。而匂亲王对她的爱恋,则常显示出许多淡薄寡情之处,为此她常自哀叹:“我真是命运多蹇呵!只恨当初未听姐姐安排与薰大将成亲,结果嫁得个薄情无义之人。”然欲与薰大将会面,又实非易事。宇治时代的景况,相隔多年,皆已成往事。

二女公子心中顾虑,恐不明了内情的人会说:“寻常百姓,平日不忘旧谊,亲睦往还,本是常有之事;但如此高贵之人,为何也轻易与人来往不顾规矩呢?”何况匂亲王对她与薰大将早有猜疑,使她更加痛苦惧怕,只得与薰大将疏远。薰大将却对她亲睦如常,永不变心。匂亲王浮薄不拘,常有让她羞辱难堪的举动。幸而小公子逐渐长大,异常可爱。匂亲王想到这可爱的儿子,便对二女公子另眼相待,将她视作真心相爱的夫人,待她宠爱有加,甚于六女公子。二女公于的忧患由此也日渐减少,得以静心度日。

过了正月初一,匂亲王来到二条院。小公子新年之际又增一岁。一个昼日,小公子与匂亲王正在玩耍。便见一年幼女童慢慢行来,手拿一个大信封,以绿色浸染色纸包好的;另有一小松枝,上面结挂了个小须笼,此外还有一封未经装饰的立文式书信。她正欲将这些东西送交二女公子。匂亲王不免奇怪,问她道:“这东西是从何而来?”女孩答道:“宇治的使者要将这些东西交与大辅君。因一时找不到,便要我转交。我想以往宇治那边送来的东西都要给夫人看,便拿到这里来了。”她说时气喘吁吁。继而又抿嘴笑着说道:“这须笼上涂有彩色,是金属的呢。

松枝也做得很精妙,似真的一般。”匂亲王微微一笑,伸手讨道:“如此漂亮,我也玩赏一下如何。”二女公子心中甚急,催促道:“快将信交给大辅君吧。”说时脸色变红。匂亲王想道:“可能是薰大将送与她的信,却故意说是大辅的,想以此遮掩真相。用了宇治的名义,定然是他的。”便俯身将信取了过来。不过他还是有些顾虑:若真是薰大将给她的,岂不当面使她难堪。便对她道:“我拆来看看,不会怨我吧?”二女公子说:“这怎么行呢?侍女间的私人信件你也拆看,不很可笑么?”说时镇静自如并无异色。

匂亲王说:“既然这样,那我但拆无妨了。倒想见见女人之间的信是什么样儿的?”他将那封信拆开,但见笔迹稚嫩,信中言道:“阔别时久,不觉已是岁历云暮之时。山居荒落沉寂,峰顶云雾锁蔽,真不知京华在何处也。”信纸一端又附记:“粗陋之物,出望小公子哂纳。”此信写得并不出色,看不出书者何人。匂亲王疑惑不解,便将那封立文式的信也拆开了。此信也是女子笔迹,上面言道:“新岁又至,府上定是安然无事,贵体也必康泰万福。此地山色秀丽,侍奉殷勤周到,但终不适于闺中小姐居留。我等也觉不妥,小姐若在此间长时烦闷枯坐,必伤及身体,倒不如至贵处走动,以慰落寂。但上次所经可耻之事,令小姐心寒,不敢轻易前往,言之让人愁叹。这卯槌(正月里第一个卯日用以辟邪。)一柄,是小姐特意赠送小公子之物,务请亲王不在时代为赠奉。”

此外写了许多悲伤愁叹的话,也不顾新年忌讳。匂亲王觉得此信怪异,便反复细看,询问二女公子道:“此信是谁写的呀?”二女公子答道:“此乃先前居于宇治山庄中一侍女的女儿所写,最近不知何事借住那边。”匂亲王不相信此乃一般侍女的女儿所为。见信上提及所谓可耻之事,恍然觉得此女子似曾相识。再他细看那卯槌,竟是异常的精致,显然是寂寞无聊之人所作。在小松枝的桠杈上,插了一只人造的山橘,附有诗云:

“幼松前程无限量,

敬祝福寿伴贤郎。”

此诗并不出色,但猜想此乃恋念的那女子所咏,匂亲王便觉得十分触目了,他对二女公子说道:“你立即与她复信,不然太没礼貌了。此类信无甚秘密,你不必生气。好,我去那边了。”匂亲王离开后,二女公子对少将君悄悄怪怨道:“这事坏了,东西交到这小孩子手里,你们竟然都不知道?”少将君说道:“我们若是看见,便不会让她送去亲王那儿。

这小孩呆头呆脑,全不会说话,以后长大了不中用的。”不断埋怨这女童。二女公子说道:“算了,不要再怪怨小孩子!”此女童长得漂亮,是去冬有人推荐的,连匂亲王也很喜欢她。

匂亲王满腹疑惑地回到房中,暗想:“早听说薰大将常去宇治,不时偷偷在那里泊宿。借口纪念大女公子,但如此高贵之人,怎么会于偏远山庄随意宿夜呢?不想他是藏了这样一个女子在那呢!”他忆起一个叫道定的人,是掌管诗文的大内记,于薰大将邸内常出入,便召唤他来。

大内记即刻赶到。匂亲王吩咐他将做掩韵游戏时所用诗集选出,堆积于一边的书架上,便趁机问道:“右大将近日还常到宇治去么?听说山庄佛寺造得非常漂亮,我也想去看一看呢!”大内记回答道:“佛寺确实庄严堂皇。但听说一所非常讲究的念佛堂也在计划建造中呢。去秋以来,右大将前往宇治更加频繁。他的仆役们曾私下告诉:‘大将在宇治藏有一个女子,却不是一般的情妇。附近庄园里的人皆都受大将指派,前去服役或守夜呢。京都大将邸内也常悄悄地派了人去照料。此女子福份不浅,只是久居偏僻的山中,不免孤独寂寞。’去年底我听她们说的。”

匂亲王听得极其认真,追问道:“他们没说起这女子么?听说他去那里访问那老尼姑的。”大内记说道:“老尼姑住于廊坊内,那女子则住于刚建成的正殿,里面有许多漂亮的侍女服侍,日子倒不错呢!”匂亲王便说道:“此事真是颇费思量,耐人寻味!但不知他那女于是怎样一个人,如此煞费苦心作何打算?此人毕竟与普通人不同。听得夕雾左大臣等批评他,说他学道之心太切,时时前往山寺,甚至夜里也泊宿山庄,实在轻率。起初我也想:他如此秘密地出门,哪里为了什么佛道,其实是挂念恋人旧居之地!可万没料到,尚有如此之图。真是人不可貌相呵,表面是何等道貌岸然,却干出如此勾当。”便对此事甚感兴趣。这大内记是薰大将一亲信家臣的女婿,故薰大将的隐事他全知道。匂亲王暗自思忖:“此女子是否便是我曾偶然相遇的那人呢?”须得去认证一下才行。薰大将如此费心隐藏,想必此人定非寻常女子。但不知为何与我家夫人如此亲近。夫人与薰大将一齐隐藏这女子,真让我嫉妒难忍!”从此他全心投入此事。

待到正月十八日竞射和二十一日内宴之后,匂亲王便悠闲无事。地方官任免期间,人皆尽力钻营,却与匂亲王无关。他所虑的仅是如何去宇治私察暗访一趟。而大内记升官心切,从早到晚不断向匂亲王讨好献媚。这正合匂亲王心意,便亲切地对他道:“你能不避任何险阻,万死不辞为我办事么?”大内记忙唯诺从命。匂亲王便说道:“此事说来惭愧,实不相瞒,那避居在宇治的女子,与我曾有一面之缘。后来忽然销声匿迹,据说是右大将寻了,将她藏了起来,不知是否属实,我想明证一下是否乃从前那女子。此事为隐秘之事,不敢倡扬,万望能办妥。”

大内记一听,便知这是一件棘手的事。但他求功心切,便答道:“到宇治去,山路虽崎岖难行。但行程尚近,傍晚出发,亥子时即可到达。只要破晓动身返回。除了随从人员,不会再有人知道。只是尚不知那边详情如何。”匂亲王道:“你的主意虽好,可如此草率,外人知晓定会非难于我,至于路途远近、生疏与否我倒不曾顾虑!”他自己虽前思后虑,认为实不可行,但心犹有不甘。于是选定以前曾陪他去过的大内记以及他乳母的儿子共两三人作随从。又派大内记打听得今明两日薰大将不会赴宇治。在即将出发的时刻,他不由回想起昔日情形:从前他和薰大将和睦友好,连去宇治都是薰大将导引的。而如今却隐秘前往,实乃有愧于他。昔日情景历历在目,然这位京中从不微服骑马出门的贵人,如今为了看到那女子,居然生出胆量,身着粗布衣服骑马在崎岖的山道上疾行,一路上想:“倘是立即就到,该有多好!唉,今日若一无所获,实乃扫兴……”如此心神不定,惴惴不安。

一路上急驰狂奔,黄昏时分,匂亲王一行人终于到达宇治。于是大内记便找来一个熟悉内情的薰大将的家臣,探明情况,便避开值夜人住所,窜到西围苇垣处,拆毁了钻进去。这地方他未曾来过,不由心慌,幸好此地偏僻,无人注目,他便偷偷地摸了进去。见正殿南面发出灯光,接着轻微的谈话声传出,他忙退回来,向匂亲王报告:“她们还没有歇息,你可以放心进去。”便替他带路。匂亲王走进里面,跨到正殿廓上,看见格子窗有隙缝。但挂在那里的伊豫帘子簌簌作响,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屋子虽是新造且很讲究,却因竣工不久,有些隙缝尚未补好。侍女们当然不会料到有人来偷看,故而并未及时修补。匂亲王向内窥视,但见帷屏的垂布高撩,灯火闪亮,有三四个侍女正在认真地缝纫,一个相貌端庄的女童正在搓线。匂亲王细致打量这女童,似觉相识,但又疑心或许看错。又见昔日曾见过的叫右近的侍女也在那里。浮舟正半枕半卧,凝视灯火。但见她额发低垂,弯眉秀眼,高贵优雅,酷似二女公子。

这时右近一面折叠手中衣物,一面言道:“小姐若真要去上香,恐怕三两天是回不来的。昨日京中来的使者说:‘地方官任期一过,也就是大约在二月初一吧,大将就会来这里的。’不知大将给小姐的信中如何说。”

浮舟脸上愁容满布,沉默不答。右近又道:“真不凑巧,好像故意逃避似的,倒很不好意思。”右近对面的侍女道:“小姐去进香,只要写信告知大将便可。悄然逃避可不好呢。进完香,不去常陆守夫人家逗留,立刻回到这里。这里虽寂寞,倒也安逸自在,尽可悠闲度日。比在京中自在多了。”另一侍女道:“小姐应在此等候,大将不久便会来接小姐进京,那时再从容前去探访常陆守夫人。乳母也是性急,为何如此急迫劝往进香,须知世间万事急不得呢?”右近说:“为何不劝阻乳母呢?人年纪一长,思虑往往不周呢。”她们不停地怨怪那乳母。匂亲王记起昔日邂逅浮舟时,确有一个很厌烦的老婆子,总觉好像是在梦中见过。

侍女们信口胡谈些不堪入耳的话。有一人说道:“二条院的匂亲王夫人真好福气!六条院左大臣尽管权势显赫,侍女婿也异常优厚,然而自二条院夫人生了小公子后,亲王对她比六条院那位夫人更为重视。可能是因她身边没有像这乳母那样爱管闲事吧,所以夫人可随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事情呢。”又一人道:“我们这里,只要大将诚心宠爱我家小姐,痴心不变,那么我家小姐也会有如此福份的。”浮舟听到此便欠身道:“你们怎可如此说话,谈论二条院夫人,倘被知晓,实难为情!”匂亲王一听这话,便有所悟:“我家夫人和她定有什亲缘关系,不然模样为何如此相似?”他便在心中将两人细致比较。觉得在优雅高贵方面,二女公子比她略胜一筹;此女却五官清丽端庄,娇艳可爱。依匂亲王的癖性,凡他魂思梦想之人,一旦得见,纵使其有不足之处,也不肯轻易放过,何况浮舟容貌并不逊色。他便生出了占为己有的欲念。暗忖:“她似乎要远行,不知其母尚在何方?还能再见到她么?倘今夜就能拥她入怀,实乃美妙呢!”他此时神不守舍,一味向洞中窥视。

但听右近说道:“唉,我很想睡了呢,剩余的明日缝吧。常陆夫人虽急,也不会一早就派车来的。”便将针线收起,挂好帷屏,横卧着打起瞌睡来。浮舟也缓缓地走进内室睡了。右近站起身,到北面房中去转了一转,返回躺在小姐近旁睡了。侍女们个个倦容满面,一会儿都相继睡去了。匂亲王见此情景,甚觉无计可施。只好轻轻地敲打格子门。右近猛然惊醒道:“何人?”匂亲王便咳嗽两声示意。右近觉出这声音是贵人口吻,自以是薰大将连夜返回,便起身准备开门。匂亲王在门外轻声道:“将门打开吧!”右近惊喜地道:“万没料到大人竟会在深夜赶回来呢?”匂亲王便顺口道:“从大藏大辅仲信中得知:小姐要出行。我便急急赶了回来,不想在路上耽误,故而迟来,请快开门吧。”声音轻微,右近分辨不出,以为真是薰大将,便开了门。匂亲王进了门,又低声说道:“我于路上遇到可怕之事,因而弄得狼狈,还是不要将灯弄得太亮。”右近叫道:“哎呀!真吓人啊!”她战战兢兢地将灯火移开。

匂亲王叮嘱她:“万不可让人知道我已回来,如此难堪之相实难见人呢?他装模作样,竭力模仿薰大将的言行,竟混进内室去了。右近听见他如此说,很是担心,便伏在暗处窥视。但见他装束整齐华丽,衣香之浓烈不逊于薰大将。匂亲王走近浮舟身边,脱下衣服,装作很熟悉的样子躺了下来。右近便说:“还是到原来住过的房里去吧。”匂亲王一言不发,右近只得给他送来衾枕,唤醒那些睡在屋里的侍女,令她们回避。

侍女们素来不招待随从人员,所以她们毫不怀疑。有一个竟自作聪明地道:“如此夜深还特地赶来,真是情重如山啊!恐怕小姐还不知道他这一片心意呢。”右近便制止道:“静些,静些!”众侍女便不再言语,重新睡去。浮舟发觉身边躺的不是薰大将,顿时惊惶万状,六神无主。但匂亲玉默不作声,只管肆无忌惮地行为。浮舟倘是起初便觉察出真相,多少总会想些法子拒绝的。可现在弄得她无法可施,恍如梦里一般。匂亲王渐渐软声细语诉说上次不得相亲之恨及别后相思之苦。浮舟明白身边之人是匂亲王后,顿觉羞愧难当,又想起如果被姐姐知道如何是好,不由痛苦万状,呜咽不止。匂亲王想起日后无法和她再会面,也悲伤起来,陪着她哭了一回。

翌日天色尚暮,随从便来请匂亲王动身返京,右近才恍悟昨夜之事。

匂亲王却赖着不走,他思慕浮舟已久。想到一旦离开,再来谈何容易。心理暗道:“不管京中如何寻我,今天我须留此。有道是‘生前欢聚是便宜”,倘今天就此别过,真要使我‘为恋殉身’了!”便唤右近前来对她说道:“我虽不体谅人!但今日我决计不回京了。你且去安排我的随从让他们在附近地方好好地躲避起来吧!再叫家臣时方到京中去走一趟。如有人打探我行踪,便回答说‘微行赴山寺进香了’,要巧妙应对才是。”右近听他如此表白,真是又惊又恼。她后悔昨夜疏忽大意,以至酿成如此大祸。懊恨之际她又想:“事已如此,吵闹也是徒劳,倒使匂亲王有失颜面。那日在二条院他对小姐已是一往情深了,这可能是前世因缘所定吧。也是不能怨怪谁的。”她如此自慰便宽下心来,答道:

“今天京中有车来迎接小姐呢。不知亲王对此有何主张?你俩既有这不可逃避的宿世因缘,我等也无话可说。但今日确实不巧,万望亲王冷静思虑,暂时回京去吧。若真有意的话,伺机再来如何?”她说得尽管有理有据,但亲王仍坚持道:“我倾慕小姐已多时,今日只想伴侍小姐左右。至于世人如何责怪,我一概不懂,不能不顾一切来此,是早有此心了,若有人前来迎接小姐,便以‘今天是禁忌日子’为由拒绝了吧。这事万万不能张扬,尚望你等为我二人作想,体谅我的苦心。”由此可见匂亲王痴迷浮舟,实已是神思不清了。右近快步出去,对催促动身的随从人员说道:“亲王如此行事,实有失皇子身份,你们何不竭力劝阻?他昨夜之举,实乃荒唐至极,你们作为随从,竟稀里糊涂地为之前导。倘是山野民夫不慎冒犯了皇子,将如何是好?”大内让心知此事实已糟糕,只好哑口无言地侧方一边思虑。右近又大声问道:“哪一位叫时方?亲王吩咐他如此”时方笑答:“被你如此骂一通,我早已吓坏,即使亲王不吩咐,我也要逃走了。实不相瞒:亲王如此行径,我们也以为耻,可大家不得不拼着性命来,你们这里的值宿人员恐就要起身了,我得赶快走。”说罢,一溜烟去了。右近苦苦思虑:如何方能瞒过众人耳目呢。

此时众侍女都已起身出来。右近便神秘地说道:“大将出了些事情呢!昨夜回来时非常隐密。料想是途中碰到了匪徒吧。他吩咐我们不得将此事告知外人,就连换的衣服都得悄悄送去。”众侍女惊讶不已,说道:“哎呀!真可怕呢!木幡山一带荒凉沉寂。也许这次大将是悄然路过那儿,才遭了匪患的吧?想起来真叫人丢魂啊!”右近忙说:“轻声些,千万不可走漏风声,让仆役们听到可就遭了。”她骗过了众侍女,而内心却焦躁不安:倘使大将的使臣忽地来了,可怎生是好,便虔诚地祷告:“初濑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们今日平安吧!”

太阳高挂之时,格子窗一律打开,右近细心地服侍浮舟。正厅的帘子全都挂下,贴上“禁忌”的字条。常陆守夫人屈躬来迎,准备骗她说“小姐昨夜梦见不详”,不能出来会面。而盥洗水也仅送来一份。匂亲王甚觉不周,对浮舟道:“你先洗吧。”浮舟平日看惯了薰大将斯文模样,现在看到匂亲王如此焦灼难捱,便暗忖:世间所谓情种,或许就是这个样子吧?又念及此身命运多舛,要是此事泄露出去,不知世人又如何讥议!倘被姐姐知晓,更将如何是好?幸好匂亲王并未知道她是何人,他曾屡屡探问:“我数次恳求你告知姓名,你却缄口不答,教人好气啊!无论你出身何等低贱,我总会百倍地心疼你,尚望你见告。”但浮舟总不肯透露一字。然而别的事情,她都温顺地一一作答。因此亲三百般怜爱她。

晌午时分,常陆守夫人差遗来迎的车才到达。总共二辆车,七八骑人,照例是武夫打扮。此外尚有众多操着东国土话的粗陋男子相随。众侍女极度讨厌,纷纷将他们赶进那边的屋子里去。右近心下思量:“这如何是好?若骗他们说薰大将在此,而以薰大将那种身份显赫高贵的人离京,他们岂有不知之理?”思来想去,她便拿定主意,草草写了一信给常陆守夫人道:“昨夕小姐月信忽至,今日不便进香。加之昨日夜梦不祥,今日须斋戒。出行之日适逢禁忌,真乃不巧。恐鬼怪故意作梗吧。尚望鉴谅。”随即将此信交付来人,请他们用罢酒饭,回返京都。她又派人去告知老尼姑弁君:“今日禁忌,小姐暂不赴石山进香。”往常浮舟无事便望去看去,无聊度日,常觉岁月难挨。而今天匂亲王深恐薄暮之时便要离浮舟而去,也视寸阴如金。如此深情,使浮舟动心不已,顿觉今日时光难留。匂亲王伴侍浮舟,长久端祥她容貌,觉得处处生辉,实无瑕庇,真所谓“相看终日厌时无”。其实浮舟容貌不及二女公子,而比起年华正盛,美艳娇小的六女公子来,更是逊色得多。只因匂亲王爱她人痴,方才视她为绝代美人。以往浮舟亦认为薰大将之美无人出其右,而今日看这位匂亲王,顿觉他的俊俏潇洒更在薰大将之上。匂亲王取过笔砚来,随意书写。他那精彩的戏笔,优美的绘画,使得浮舟倾心不已。画毕,他温柔地对浮舟道:“如果我们不能随时相聚,你便看看这画吧!”画中绘的是一对美貌男女互相偎依的情景。他指着画说:“但愿我俩永远如此。”说罢泪水不禁潸然而下,吟诗道:

“纵结千载盟誓深,

亦悲此世命无定。

我如此推想,委实不祥。倘我今后尽力而不能与你厮守一起,定会恋你而死的。起初你对我如此冷谈,我便可借此不来寻你,可如今更添痛苦啊。”浮舟听罢,也悲从中来,便用那蘸了墨的笔写道:

“寿命无常不足惜,

人心不定更堪悲。”

匂亲王看毕暗道:“倘我心亦变化无常,实乃可叹了。”便更觉浮舟怜爱无比,笑问道:“可曾有人对你变心么?”便细细探问薰大将起初送她来此的情由,浮舟颇觉羞愧,答道:“我不愿说,你何必定要盘问呢?”半娇半嗔,更是可爱至极,匂亲王心念此事迟早定会知晓,便不再询问。

夜幕下垂之时,赴京的使者左卫门大夫时方赶回来,对右近道:“明石皇后也派使者来探问亲王行踪,他说皇后非常着急,说道:‘左大臣亦生气了。亲王私自外出,实乃草率之举,亦难保无意外之事。一旦皇上闻晓,我们必获罪无疑。’我对人说:‘亲王只是到东山去探望一位高僧了。’”接着时方又埋怨道:“女子实乃罪孽深重!害得我们这些随从也不得安生,还逼得我说谎。”右近言道:“你说女子是高僧,妙极!这点功德足可消除你说谎的罪过了!你家亲王性情实在古怪,怎么会有如此秉性的?事情如此重大,若是预先知道他来,我们定会设法阻止他呢。谁知他鬼崇而来,叫我们怎生是好?”说完便进屋去向匂亲王转达了时方的话。

匂亲王早已料到此种情形,便对浮舟说道:“我囿于身份行动不便,极为痛苦,希望作一个平凡的殿上人,即便暂时也好。其实对于这类事,我从不会为其所缚,只是薰大将若闻知,如何感想呢?我同他原本亲戚,亲睦如手足。一旦他知道此事,我该是多么难堪呀!又有何颜面呢?我还念到:世人有‘责人则明,恕己则昏’之说,惟恐黛大将不知你盼待之苦,而怨怪你不贞。所以我想带你离开此是非之地,挪居到与世隔绝的别处去。”匂亲王今日不便再在此留宿,只得准备返京,然而他的灵魂似已被摄入浮舟的怀袖中了。天色微明,屋外催促亲王的咳嗽声不断。匂亲王紧握浮舟的手来到边门口,依恋难舍,吟诗道:

“生离悲苦未曾识,

别路凄迷泪眼昏。”

浮舟亦黯然神伤,答吟道:

“别离晓泪盈衫袖,

微明难留行人驻。”

天色尚暮,山风鹤唳,浓霜满道,寒气彻骨。匂亲王身在马上,心属浮舟,此时纵有千般不舍,万般留恋,但当着如此多随从人员,亦不便逗留过久,只得郁郁寡欢地随了大家,悲痛欲绝离开了宇治。为防不测,大内记道定和左卫门大夫时方,一直步行在匂亲王左右两旁,直到险峻山路走完,方才跨上马去。马蹄踏碎薄冰发出凄凉的碎裂声。为何几次恋情都离不开这条山路呢?匂亲王总觉得与这山乡似有因缘。

匂亲王回到二条院,回想起二女公子故意将浮舟隐藏,心中不免忿恨。便不到她房中去,而径直回到自己那房间躺下了。然而心乱如麻,难以入睡。匂亲王渐渐消下气来,便缓步来到二女公子房中。见二女公子安详端庄地坐着,姿态矜持高雅,比他痴恋的浮舟更具魅力。他想到浮舟容貌气质都酷似二女公子,不禁又恋起浮舟来。顿觉心如刀割,苦不堪言,便又回转帐中睡了。二女公子跟了进来。他便说道:“我心绪恶劣,似觉寿命将尽,实甚可悲,我诚心爱你,但一旦舍你而去,你必会变心的。因那人对你倾慕已久,不达目的不会甘休的。”二女公子暗想:“如此荒唐之语,竟也说得出口?”答道:“怎能如此说法呢?倘泄漏而被那人知晓,定会怨怪我诋毁他,我身多优患,你随意一句,我便心伤落泪呢。”便背转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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