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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德尼·卡屯和这只“狱羊”在隔壁那间密室里谈话,声音那么低,连一点儿也听不到,这时候劳瑞先生以相当怀疑和不信任的眼光看着杰瑞。这位正经生意人接受这种注视的神情,令人很不放心;他一会儿用这条腿支撑着身子,一会儿又换另一条腿支撑着身子,调换频繁,就像他长了五十条腿,正在试着一一调换一次;他那样专心致志查看自己的指甲盖,而且不管什么时候,劳瑞先生一捉住他的眼光,他就用一只手虚掩着嘴,很古怪地干咳一下,这种毛病一般认为总是难得伴随心胸完全坦荡的人的。

“杰瑞,”劳瑞先生说,“到这儿来。”

克软彻先生一个肩膀在前,斜侧着身子走上前来。

“你除了当信差还干什么?”

克软彻先生稍事思索,凝神注视了一下他的恩主,心里一亮,想出了一种聪明主意,回答说,“务点农,刨刨地什么的。”

“我很担心,”劳瑞先生怒气冲冲地对他晃着食指说,“你把台鲁森这家受人敬重的银行当作幌子,干了不体面的非法营生。如果你干了,就别想回到英国后我对你还友好相待。如果你干了,就别想让我保守你的秘密。台鲁森决不受人欺哄。”

“我希望,先生,”窘迫不安的克软彻先生辩解道,“即便假设说这件事是真的——我并没说那是真的,只是说即便假设是,那像你这样一位先生,我有这份脸面给你干杂活儿,一直干到头发灰白,你要对我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来之前,也总得再思量一下吧。再说,即便把那件事算作是真的,即便那样,那也不能净说一面的理呀。这里总有两面。就在眼下这时刻,也许就有些医学博士正大把大把地挣他的畿尼,可是一个正经生意人,却挣不着一点儿小钱——小钱!不对,连半个小钱都挣不着呢!不对,连四分之一的小钱都挣不着呢——那些医学博士在台鲁森像一溜烟似地轻轻巧巧存钱,还鬼鬼祟祟地拿他们那医生的眼睛盯着这个生意人,坐着他们自己的马车进进出出——啊!完全像一溜烟儿那么轻轻巧巧,如果不说别的。得啦,这也是欺哄台鲁森。因为你不能对同样的事情,用两种眼光看待 (1)。再说,还有个克软彻太太,至少过去在英国的时候,也说不定就在明天,只要一有机会,就趴在地上祷告,咒他的生意,让它一败涂地——完全一败涂地!可是,他们那些医学博士的老婆就不会趴在地上祷告——不信你抓她们来试试!再说,就是她们趴下祈祷,她们的祈祷也都是要有更多病人,那你怎么能公道呢,单单只说一面理,不说另一面?还有那些杠房的人,还有那些教区执事,还有那些教堂打杂的,还有那些私家更夫(都那么贪心不足,可又都要从这里捞一把),即便是真的从这里弄到什么,一个人从这里面也弄不到多少。而且弄到的那一点儿,也永远不会让他发达起来,劳瑞先生。他永远不会从那里得到好处;他陷进去了,要是能看到有什么出路,那他倒真想完全跳出这行当呢——即便过去真是这样的话。”

“哎呀!”劳瑞先生喊了一声,不过语气缓和了一些,“我只要看着你就不寒而栗。”

“你看,我想低声下气向你禀告的是,先生,”克软彻先生继续说,“即便过去真是这样的话,我并不是说那是真的——”

“别支吾狡辩了!”劳瑞先生说。

“没有,我不会的,先生,”克软彻先生答道,就仿佛他绝没有这样想,也绝没有这样做。“我并不是说那是真的——我低声下气向你禀告的,先生,就是这件事,在圣殿那边那个板凳上,我的小子坐在那儿,已经长大成人了,只要你乐意,他就给你跑腿,给你送信,给你干零星活儿,直到你蹬腿的时候。要是过去真是那样的话,我还是不说那确实是真的(因为我不愿跟你支吾狡辩),就让那孩子替他爹的班,照看他妈吧;别把这孩子他爹搞臭——别这么干,先生——就让那个当爹的钻到那个正式刨地的行当里去算了,好让他弥补他过去刨开那些墓的罪孽——要是过去真是那样的话——让他诚心诚意地把他们都埋进去,将来也绝不再去打扰他们的平安。劳瑞先生,”克软彻先生说着,用胳臂擦了一下脑门儿,仿佛他发表的这通演说已经达到了末尾阶段,“这就是我要毕恭毕敬禀告你的,先生。一个人,眼见四周遭儿这些事儿都鼓弄得邪乎了,哎呀,看到一些人脑袋都没了,多得简直到了挣的钱刚够出运费的,有时候连运费都不够,那谁还能不对事情不正经八百琢磨琢磨?要是我从前真是那样的话,那我这阵儿央告你,要把我刚才说过的话记在心里,我站出来说的都是正派话,我本是可以把它瞒起来的。 ”

“起码这是真的,”劳瑞先生说,“这会儿不用再说了,你要是以实际行动而不是在口头上悔过,那么我还可以做你的朋友。我不想再多听什么了。”

克软彻先生用指关节扣了扣脑门儿,这时西德尼·卡屯和密探从那间密室里回来了。“再会,巴塞德先生!”卡屯说,“咱们的安排就这样定了,你对我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他坐到炉边一把椅子里,面对劳瑞先生。等到只剩他们两个的时候,劳瑞先生问他办了些什么事。

“不多。假使那个囚徒要有什么不测,我保证可以进去和他见面——一次。”

劳瑞先生满面忧愁。

“我只能做到这些,”卡屯说,“要求过多,就会把他的头推到铡刀之下,而且正如他自己所说的,要是告发他,他也不会落到更糟的结果。很明显,这是形势不利的地方。对这件事毫无办法。”

“可是如果在法庭上发生什么不测,和他会面也救不了他。”劳瑞先生说。

“我从来也没说那能救他。”

劳瑞先生的目光慢慢转过去看着壁炉里的火苗;他对他那亲爱的人的怜惜,以及他再次被捕给他带来的深沉失望,使他的目光失神了;此时他成了一位老人,饱尝了近日的忧患,他的眼泪簌簌下落。

“你是个好人,是个真诚的朋友,”卡屯说,声音也变了,“如果我注意到你动了感情,那我请你原谅。我不能看着我父亲哭泣而坐在一旁无动于衷。即使你是我的父亲,对你的忧愁我也不可能看得更重了。不过,你和这场不幸并无瓜葛。”

尽管他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又流于平素那种态度,那语调和语气却都流露出真情和敬重,劳瑞先生从未见过他这善良的一面,所以完全出乎意料。他把手伸给他,卡屯于是轻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再来说可怜的达奈的事吧,”卡屯说,“不要告诉她这次会面或这项安排。这不能使她去看他。她可能会想到,这是预作布置,好在最糟糕的情况下给他传送自裁的工具呢。”

劳瑞先生事先并未想到这点,于是急忙瞧了卡屯一眼,想看看他是不是真有此打算。看来似乎是有;卡屯回看了他一眼,显然懂得这意思。

“她可能会想到千百种事情,”卡屯说,“而随便哪一种都只会给她平添忧烦。不要对她提起我。还是像我刚来的时候说的那样,我最好别见她。我不见她,也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为她出力去做一点儿有益的工作。我想你是要到她那儿去吧?今天晚上她想必很冷清。”

“我现在立刻就去。”

“这让我很高兴。她对你的依恋和信赖是那样深。她看上去怎么样?”

“又焦虑又痛苦,可是非常美。”

“啊?”

这是一声长长的哀音,像一声叹息——几乎像一声呜咽,它把劳瑞先生的目光引到了卡屯的脸上,那张脸已经转向炉火,一道亮光,或者说一道阴影(这位年迈先生难以说清)迅速掠过这张脸,就像青天白日之下山坡上要发生风云突变似的,一小根烧着的木柴正往前滚过来,他抬起脚来要把它踢回去。他身穿当时流行的白色骑装,长马靴,而那火光照在这身浅淡颜色的装束上,再加上他那长长的褐色头发一点未加梳理,披散在肩头,使他显得很苍白。他对于火那种毫不在意的态度,使得劳瑞先生非提醒他一声不可了;那块烧着的木柴在他脚下碎裂了,他的靴子还踩在烧得通红的余烬上。

“我把它忘了,”他说。

劳瑞先生的目光又给吸引到他的脸上去了。他注意到一种颓废的神情遮掩住了他那本来很清秀的面貌,加上他脑子里对那些犯人的表情记忆犹新,于是又鲜明地回想起那种表情来了。

“那么你在这里的任务已经快到结尾了吧,先生?”卡屯转向他说。

“是呀。就像昨天晚上露茜那样出人意料地走进来的时候我告诉你的,我到底还是完成了我在这儿所能做的一切。我本来希望能让他们绝对平安地留在这儿,然后再离开巴黎。我拿到了离境证件。我已经准备好要走了。”

他们两个都沉默不语。

“回首往事,你这一生算是长寿吧,先生?”卡屯若有所思地问。

“我已经七十有八了。”

“你一生都是有益于人的;一直都有所事事;受信任,受敬重,令人仰慕,是吗?”

“我自从长大成人,就一直是个办业务的人。实际上,我可以说,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是个办业务的人了。”

“你看,你在七十八岁的时候还担负着一个什么样的职位。等你把这个职位空下来的时候,该有多少人会思念你呀!”

“一个孤零零的老光棍儿,”劳瑞先生摇着头回答。“没人会哭我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她难道不会哭你?她的孩子难道不会?”

“会,会,谢谢上帝。我说的不完全是这个意思。”

“这就是一件应该感谢上帝的事,难道不是?”

“当然是,当然是。”

“如果按事实说你今晚只能对自己孤寂的心承认:‘我从没得到任何人的热爱和依恋、感激或尊敬;我从没博得任何受人看重体贴的地位;我从没做过任何值得永志不忘的善良或有用的事情!’那么你这七十八年就应该是七十八次狠狠的咒骂了,是不是?”

“你说的是实在的,卡屯先生;我想那应该是。”

西德尼又把目光转向炉火,经过几分钟沉默以后,又说:

“我想请问你:——你的童年是不是好像已经很遥远了?你坐在母亲膝上的那些年月,是不是好像是很久以前的年月了?”

劳瑞先生的神态也像他一样变得温和了,他答道:

“倒退二十年,是这样的;而当我活到这个时候,就不是了。因为随着我越来越靠近我这一个圆圈旅行的终端,我就越来越靠近那个起点了。这似乎是在为最后上路扫清道路,做好准备。我想起很多长期沉睡着的往事,回忆起我那年轻漂亮的母亲(而我现在也这么老了),联想到很多过去的岁月,那时我们称之为‘世界’的东西,在我看来还不那么真实,而且我的缺点也还没有在我身上扎根,现在回忆起来,很受感动。”

“我理解这种感情!”卡屯容光焕发,喊叫起来。“而且这样你就变得更好了吧?”

“我希望这样。”

谈到这里,卡屯起身帮他穿外衣,把这场谈话结束了;“可是你,”劳瑞先生又提起这个话题,“你还年轻。”

“是啊,”卡屯说,“我不老,不过我这个年轻人的路并不是通向颐养天年之路。我活够了。”

“我敢说,对我也是,”劳瑞先生说。“你要出去吗?”

“我跟你一块儿走到她门口。你知道我那种游游荡荡不好休息的习惯。如果我要在街上游逛很长时间,你别不安;早晨我还会来的。你明天去法庭吧?”

“是的,真不幸。”

“我会去那儿,不过只是夹在人群当中。我那个密探会给我找个地方的。挽着我的胳臂吧,先生。”

劳瑞先生挽住他的胳臂,于是他们下了楼,走到外面街上。几分钟的工夫,他们就到了劳瑞先生的目的地。卡屯把他留在那儿;但是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逗留了一下,等门关上以后,又回到门口,轻轻抚摸着门。他早就听说过,她每天到监狱那儿去。“她从这儿出去,”他四下打量着说,“往这边拐弯,一定常常踏在这些石头上。让我随着她的脚步走吧。”

他站到拉弗斯监狱前面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了。在这里,她曾经站过几百次了。一个小个子锯木工已经关了铺子,正在门口抽烟斗。

“晚上好,公民,”西德尼·卡屯走过时停下来说;因为这人用探询的眼光打量着他。

“晚上好,公民。”

“共和国现在怎么样了?”

“你是指吉洛汀。挺好的。今天六十三个。我们很快就要达到一百大关了。参孙和他手下的人有时候抱怨说太累了。哈,哈,哈!他真好玩儿,这个参孙。这么个剃头匠!”

“你常去看他——”

“剃头?总去。每天去。了不起的剃头匠啊!你见过他干活儿吗?”

“从来没有。”

“等他又有一大批的时候,去看看吧。你自己算算这个数目;今天不到两袋烟工夫,他剃了六十三个。不到两袋烟工夫。用名誉担保,没错儿!”

这个龇着牙的小个子伸出他正抽着的烟斗,说明他怎样计算刽子手杀人的时间,这时卡屯明显地感到一种愿望油然而生,想把他打个灵魂出窍,因此他转身走开了。

“尽管你穿着英国衣裳,”锯木工说,“可你不是英国人吧?”

“是,”卡屯又停下来,扭头回答道。

“你说话就像个法国人。”

“我过去在这儿上过学。”

“哈哈!地道的法国人!晚安,英国人。 ”

“晚安,公民。”

“可是你要去看看那个好玩的家伙啊,”这小个子在他身后边一个劲儿喊着说,“你还得带个烟斗!”

西德尼走到他看不见的地方不远,就停在街当心一盏光线暗淡的路灯下,用铅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字。然后他以熟谙路径的人那种坚定的脚步,走过几条又黑又脏的街巷。这些街道比往常更脏,因为在那些恐怖的年月里,共和国最好的通衢大道都无人打扫。最后,他站在一家药铺前面,店主正在亲手关店门。这家又小、又暗、又歪歪斜斜的铺子,是一个又小、又暗、又歪歪斜斜的人,在一条通到山上去的弯弯曲曲的大道旁开的。

他在柜台前正面对着此人,也向他道了晚安,然后把那张纸放在他面前。

“哟!”抓药的一边看着这块纸,一边还轻轻嘘了一声:“唏,唏,唏!”

西德尼·卡屯置之不理,于是抓药的说:“是你用的吧,公民?”

“是我用的。”

“你会小心地把它们分开放好吧,公民?你懂得把它们混到一起会有什么后果吗?”

“完全懂。”几个小包包好了,给他了。他把它们逐一放进他里边上衣的衣兜里,点出应付的钱,然后不慌不忙地离开了铺子。

“到明天为止,也没什么事可干了,”他仰望着月亮说道,“我睡不着。”

在那疾驶的流云之下他出声地说出这番话的态度,并不是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也不是疏忽大意的态度,而是多少带着一点轻蔑、挑战的意味。这是一个心神交瘁的人决心已定的态度;他曾经踯躅彷徨,艰苦挣扎,迷失路途,但终究踏上了正路,并望见了归宿。

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前程远大的年轻人,在他那些最初的竞争对手当中出类拔萃的时候,他到墓地去给他父亲送葬。他母亲早在几年之前就已经去世。此时,他行于黢黑的街巷和浓深的阴影之间,冰轮高悬,流云飞驰,他在父亲墓前念诵过的那些庄严词句,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耶稣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2)

在一座斧影刀光笼罩下的城市里,深夜独自踯躅街头,忧伤之情不觉油然而生,哀悼那天白天处死的六十三个人,也哀悼此时正在狱中等待赴死的牺牲者,然而明天过后还有明天,联翩浮想恰如从深水捞出锈迹斑驳的旧锚,使人对这些词句感触深长。他并未寻求那联翩浮想,而只是重复着这些词句继续前行。

他心怀庄严的关切之情,看着那些灯光闪烁的窗口,那里的人们正要就寝,在数小时的宁静中忘记周围的恐怖;看着那些教堂上的塔楼,那里已无人祈祷,因为多年来教士巧取豪夺,骄奢淫逸,招致民众深恶痛绝,已经达到了自我毁灭的程度;看着远处的墓地,正如他们写在大门上的一样,那是专供“长眠”之用的;看着那到处充斥的监狱;还有那条条大街,那一批又一批的六十人,坐着囚车沿着这些街道走向一死,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不足为怪,甚至在民众中间竟未出现一个在吉洛汀手下结果性命的人冤魂不散到处游荡的悲惨故事;西德尼·卡屯对这座在暴怒中消停下来度过短短一夜的城市中出现的生生死死,怀着庄严的关注,又过了塞纳河,来到较亮的街道上。

街上很少有马车驶过,因为坐马车的人很容易受到怀疑,上等人也都把头缩入红色睡帽当中,穿上粗笨的鞋,自己步行了。不过戏院却都家家客满,他路过时,人们正兴高采烈地涌出来,谈笑而归。在一家戏院门口,一个小姑娘正要和母亲择路穿过那一片泥泞,到马路对面去。他把这孩子抱过去,并在那细嫩的胳臂松开他的脖子以前要她亲他一下。

“耶稣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此时,这些街道寂静下来,夜色深沉,这些词句与他的脚步相互应和,在空中回荡。他宁静而又坚定,有时一边走一边对自己重复这些词句;不过他始终都听到它们。

夜色即将散尽,他伫立桥头,倾听河水拍击巴黎的这个小岛的堤岸 (3),这里房屋和教堂错落如画,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白日冷冰冰地来临了,看上去像一张死人的脸出现在天边。随后星月闪烁的黑夜渐渐暗淡,终于消失,有一小阵工夫,仿佛天地万物都交付死神掌管了。

然而,灿烂的太阳冉冉升起,仿佛以它那霞光,把夤夜萦回的那些词句径直射到他的心上,带来温暖。他虔诚地遮住眼睛,顺着这片光辉望去,仿佛在他和太阳之间有一座虹桥横跨长空,那河水则在这虹桥之下银光闪耀。

强大的潮水在清晨的寂静中来得那么迅速、深沉而又坚定,恰似一位与他情投意合的朋友。他顺流走去,远远离开那些房屋,然后躺在岸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睡着了。等他醒来,重新站起身来以后,他还在那儿小作留连。看见水中一个随波逐流的漩涡转了又转,直到流水将它吞没,载向大海。——“就像我!”

一只商船,挂着颜色有如败叶一般的船帆,这时映入他的眼帘,从他身旁漂过,渺然而逝。等它激起的静静涟漪在水面消失的时候,出于想为自己一切可怜的盲目和过失求得怜悯而从他心头涌出的那段祷文,在这一句上结束了:“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

等他回来的时候,劳瑞先生已经出去了,不难猜测,这位善良的老人到哪儿去了。西德尼·卡屯只喝了几口咖啡,吃了一点面包,梳洗罢,换了装,振作起精神,就出门到那开庭审判的地方去了。

法庭里到处吵吵嚷嚷,乱哄哄的,那只黑羊(4)推搡着西德尼·卡屯走到人群中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许多人都怕这只羊,都离他远远的。劳瑞先生在那儿,马奈特大夫也在那儿。她也在那儿,坐在她父亲身旁。

她丈夫给人领进来的时候,她朝他转过脸去,顾盼之间,显得那样执著坚贞,那样令人鼓舞,那样充满仰慕眷恋,柔情缱绻,为了他的缘故而又表现得那样勇气十足,使他脸上有了健康的血色,显得红光满面,目光变得炯炯有神,心跳坚强有力。如果当时有哪双眼睛留神观察,那就会看出她这一顾盼在西德尼·卡屯身上所发生的影响,与在达奈身上发生的分毫不爽。

在这个不讲公道的法庭面前,很少或者根本没有任何审判程序,能让任何被告得到任何合理申诉的机会。如果当初没有荒谬绝伦地滥用所有法律、礼节和仪式,以至要用革命的自杀性报复行为来使它们全部粉碎,化为乌有,这场革命也就不会发生了。

大家的目光一齐转向陪审团。那都是昨天和前天、也是明天和后天的坚定不移的爱国者和好公民。其中有一个显得急切而且突出,他满脸如饥似渴的神气,手指头老在嘴唇周围动,他的模样叫围观的人看了觉得非常满意。这是一个嗜杀成性、食人生番似的、凶恶残忍的陪审员,圣安东的雅各三号。整个陪审团,就像一群猎狗为了审问鹿而组成的那种陪审团。

大家的目光随后又转向那五名法官和那个检察官。今天这一部分并没有什么良好有利的倾向,只有残暴可怕、毫不通融、杀气腾腾、毫不留情的气氛。于是大家的目光又在人群中相互搜寻,相互眨眼表示会意,还彼此点头,然后才聚精会神地躬身向前。

夏尔·埃弗瑞蒙德,又姓达奈。昨天释放。昨天又被控告,又被逮捕。昨夜给他送去起诉书。涉嫌并被告发为共和国的敌人、贵族、一个恶霸家庭的成员,属于原曾利用其已被废黜的特权臭名昭著地压迫人民而被褫夺公民权利、判处死刑的家族。夏尔·埃弗瑞蒙德,又姓达奈,恰在这一死刑名单之列,依法处死,绝无宽宥。

检察官以这样简洁或更为简洁的言词,表达了这些意思。

首席法官问,“被告是被公开告发,还是秘密告发的?”

“公开告发,首席法官。”

“由谁告发?”

“三个原告。欧内斯特·德发日,圣安东酒贩。”

“好。”

“泰雷兹·德发日,他的妻子。”

“好。”

“亚历山大·马奈特,医生。”

法庭里掀起一阵喧哗,在这声浪当中,可以看见马奈特大夫面色惨白,浑身颤抖,从他原先落座的地方站起身来。

“首席法官,我愤慨地向你抗议,这是一种伪造和欺骗行为。你知道被告是我女儿的丈夫。我女儿,以及她所宝贵和亲近的人,对我远比我的生命更宝贵更亲近。这个撒谎的阴谋分子说我控告我自己孩子的丈夫,他是谁?在哪儿?”

“马奈特公民,要肃静。如不服从法庭的权威,你自己就会犯法。至于比你的生命更亲近更宝贵的,对于一个好公民来说,什么也没有共和国那样亲近,那样宝贵。”

这一指责招来一片高声喝彩。首席法官摇铃,并充满热情重新开言。

“即使共和国要求你牺牲你的亲骨肉本身,你也要义不容辞地将她献出。听下面的话吧,听的时候要安静!”

疯狂的喝彩再次响起。马奈特大夫用眼四下打量,嘴唇不住颤抖,坐了下来;他女儿挪得离他更近。陪审团中那个如饥似渴的陪审员,搓搓双手,又把那只手放回嘴边。

德发日一俟法庭安静得足以听见他的声音,就立即出庭,并迅速陈述那长期监禁的往事,以及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服侍过马奈特大夫,还有这犯人得到释放以及犯人获释并送交给他时的情况。随即便对这些进行了简单的讯问核实,因为这法庭做工作一向快捷。

“你在攻占巴士底的时候立下了汗马功劳吧,公民?”

“我想是这样的。”

这时一个精神亢奋的妇人在人群中尖叫起来:“你就是那儿最棒的爱国者中间的一个。为什么不这么说?那天在那儿,你是个火枪手,那个该死的城堡攻下来的时候,你是第一批进去的人。爱国者们,我说的是实情!”

这就是那位复仇女,她在听众热烈赞扬之下,在审判进行当中这样呐喊助阵。首席法官摇铃了;可是这位复仇女受到鼓励更为狂热,尖声高喊:“我不管那个铃儿!”她同样又博得大量称赞。

“报告法庭,你那天在巴士底狱中干了些什么,公民。”

“我知道,”德发日说着,朝下看了看他妻子,她站在他走上来的那个台阶的最下层,坚定地朝上看着他,“我知道,我提到的这个囚犯曾经给关在一个单人牢房里,大家管他叫做北楼一百零五号。我是从他本人那儿知道的。他在我的照看之下做鞋的时候,除了知道自己叫北楼一百零五号之外,再也不知道还叫其他什么名字。那天我放着枪的时候,决定打下了那地方,就去检查一下那间牢房。那地方攻下来了,我和一个公民伙伴,他现在是在座的陪审员之一,由狱吏带路,登楼到了那间牢房。我非常仔细地检查了那间牢房。烟囱上有一个洞,那儿有一块石头给挖出来过,又重新安上了。我在洞里找到一份手写的文稿,这就是那手写的文稿。我曾经认真查看马奈特大夫手写的一些材料,这确是马奈特大夫的手迹。我把马奈特大夫手写的这份文稿交到首席法官手上。”

“把它念出来。”

一时鸦雀无声——那受审的犯人心怀情爱看着他妻子,他妻子的目光一直凝视着他,只在间或怀着焦虑回视她父亲时才转开一下,马奈特大夫的眼睛一直盯着读手稿的人,德发日太太从未把她的眼睛从犯人身上挪开,德发日从未把他的眼睛从他那痛快至极的太太身上挪开,那儿所有其他人的眼睛都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大夫,而大夫则对他们谁也没看见——手稿宣读了,内容如下。

本章注释

(1)意为不能不责备需要尸体的外科医生,而只责备供应尸体的盗墓人。

(2)此为基督教安葬祷文。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11章第25—26节。

(3)指巴黎市区内塞纳河上最大的小岛西岱,此处为巴黎最古老的地区,著名的巴黎圣母院即在岛上。 (4)即穿黑衣服的密探,这里具体指巴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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