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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若斯小姐对家中新飞来的这场横祸还一无所知,她高高兴兴地穿过一条条狭窄的街道,从新桥 (1)上过了河,心里盘算着她不能不买的一件件必需品。克软彻先生挎着篮子,走在她旁边。他们俩左顾右盼,每经过一个店铺,大半要往里边瞧瞧,小心提防着那一群一伙扎堆的人,并绕开那些慷慨激昂、高谈阔论的人堆走。这天黄昏阴冷而又潮湿,那雾气迷蒙的河,点点灯火闪光耀眼,喧哗吵闹嘈杂刺耳,说明许多驳船在那儿停泊,上面有铁匠干活,为共和国的军队锻造枪炮,让那个利用那支军队搞阴谋诡计,或者说在军队中僭越擢升的人,遭殃得祸吧!最好让共和国的利刃把他刮个净光,使他的胡子永远长不长。

买好一点儿杂货和一些瓶罐灯油之后,普若斯小姐想到了他们需要的酒。她往几家酒铺里探头张望了一阵,就在一块写着“古代优秀共和派布鲁图斯 (2)的酒幌前面停下,它离曾经(而且是两度)叫作杜伊勒利宫 (3)的国家宫不远,这里的情况颇合她的心意,而且看上去比他们刚才走过的其他同类地方较为安静,虽然爱国者戴的红帽子也显得一片红,但还不及别的地方那么红。她问了一下克软彻先生,发现他与她所见略同,于是她就在她那位骑士的陪同下,向“古代优秀共和派布鲁图斯”求助了。

她稍稍打量了一下那些冒烟的油灯,那些口中衔着烟斗、打着软巴巴的纸牌和泛黄骨牌的人,一个袒胸露背、满身烟灰、大声读报的工人,还有听他读报的人们,那些佩带在身上的武器或放在一边随手可以拿起来的武器,那两三个趴着睡觉的酒客,他们穿着流行的高垫肩黑粗毛短上衣,那样子看上去就像蜷卧着的熊或是狗;这两个外国派头的顾客,走近柜台,指明他们要买的东西。

就在给他们量酒的时候,角落里有一个人告别另一个人,起身走开。他面朝着普若斯小姐一路走了过来。他刚和她打了个照面,普若斯小姐就尖叫一声,并且拍起自己的手来。

刹那间,大家全都站起身来。某个人被另一个坚持不同意见的人杀害,是极可能发生的事。人人都在打量,想看看什么人倒下去了,可是只看见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站在那儿,面面相觑;那男的,外表完全是个法国人和彻头彻尾的共和派;那女的,显然是英国人。

在这种令人扫兴的低潮当中,古代优秀共和派布鲁图斯的信徒们所说的话,普若斯小姐和她的保护人即使侧耳静听,除了听到滔滔不绝的一片喧哗之外,也简直就像在听希伯来语或是闪族语 (4)一样。不过,他们已经惊讶得根本没有耳朵来听什么话了。因为必须交待一点:当时不仅普若斯小姐完全陷入惊诧激动之中,就连克软彻先生也处于极度惶惑状态——虽然似乎是出于他自己个人独特的原因。

“怎么回事?”那个引得普若斯小姐尖叫的人说;说的时候用的是一种声音虽低却很不耐烦的粗暴口气,而且说的是英语。

“噢,所罗门,亲爱的所罗门!”普若斯小姐喊着,又拍起手来。“这么长时期没看见你,也没听说你的消息,现在在这儿找到你了!”

“别叫我所罗门。难道你想让我死?”此人以一种鬼鬼祟祟、战战兢兢的神气说。

“兄弟呀,兄弟!”普若斯小姐连哭带喊,泪如雨下。“难道我曾经亏待过你,才让你问我这么狠心的问题?”

“管住你那胡说八道的舌头,”所罗门说。“你要是想跟我说话,就出来。付了你的酒钱,然后出来。这个人是谁?”

普若斯小姐满怀情爱但又垂头丧气地朝她那位毫无手足之情的兄弟摇了摇头,眼泪汪汪地答道,“克软彻先生。”

“让他也出来,”所罗门说。“难道他觉得我是个鬼吗?”

从神情判断,克软彻先生显然确实觉得他是。尽管如此,他还是一言未发,而普若斯小姐含着眼泪,吃力地在她那网状手提包顶里面掏了半天,付了酒钱。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所罗门转向古代优秀共和派布鲁图斯的那些追随者,用法语向他们解释了几句,这使他们又都松弛下来,各自回到原来的地方,去干原先的营生。

“那么,”所罗门在黑黝黝的街角站住说道,“你想干什么?”

“我这个兄弟,什么东西也没有让我改变我对他的爱,可是他竟会这样可怕地无情无义!”普若斯小姐说,“竟会这样同我打招呼,对我毫无手足之情。”

“给你。真讨厌!给你,”所罗门说着用自己的嘴唇在普若斯的嘴唇上碰了一下。“现在你满意了吧?”

普若斯小姐只是摇着头,默默流泪。

“你要是想让我大吃一惊,”她兄弟所罗门说,“我可并不吃惊。我知道你在这儿;大多数在这儿的人,我都知道。如果你真不想危害我的性命——我有一半相信你会这样——就尽快走你自己的路吧,也让我走我的路。我很忙,我当官儿了。”

“我的英国兄弟所罗门,”普若斯小姐悲痛地说着,用泪汪汪的眼睛朝上看了一眼,“他身上本来有一种品质,能在自己本国造就成为人杰,可是却在外国人中间当官儿,而且又是这样一些外国人 (5)!我简直宁可早点看到,这个亲爱的孩子躺在他的——”

“我早就说过!”她兄弟不等她说完就插进来。“我早就知道!你盼着我死!我就要让我自己的姐姐给弄成嫌疑犯了。刚好是在我青云直上的时候!”

“大慈大悲的老天不容呀!”普若斯小姐喊道,“我宁愿永远不再看见你了,亲爱的所罗门,虽然我一直都真心实意地爱你,而且今后会永远这样。你只要对我说一句有情有义的话,并且告诉我,咱们之间没有什么闹别扭或是生分的事,那我就不再耽搁你了。”

善良的普若斯小姐啊!真仿佛他们之间的这种生分,罪责完全在她。这位宝贝兄弟先花光了她的钱,然后又离开她溜走了;真仿佛劳瑞先生多少年以前在叟候那个僻静的拐角得知的这些事,并非真的事实!

不过,他倒是说了句有情有义的话,用的是一种极不情愿、屈尊赏光的口吻,即使他们两个人的功过和地位相互颠倒过来,他也不配这样说(不过世界上的事,也都总是如此);正在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克软彻先生碰了碰他的肩膀,粗声粗气、出人意料地插嘴问了下面这个奇怪的问题:

“我说,能不能赏光让我弄清你的名字,究竟是约翰·所罗门,还是所罗门·约翰?”

这个官儿突然起了疑心,向他转过身来。在这之前,他一直没说过话。

“说呀!”克软彻先生说,“说出来,这你清楚。”(顺便提一句,他本人也做不到这一点。)“是约翰·所罗门,还是所罗门·约翰?她既然叫你所罗门,身为你的姐姐,她想必清楚。可是我知道,你是约翰,这你知道。

到底这两个名字哪个在前头?再说普若斯这个姓,也是一样。在海那边,你可不是姓这个。 ”

“你是什么意思?”

“得了,我也说不清我这都是什么意思,因为我想不起来,你在海那边姓什么了。”

“想不起?”

“想不起。不过我敢起誓,那是两个音节的姓。”

“当真?”

“当真。另一个人的名字是一个音节的。我认识你,你是老贝雷的密探证人,凭你自己的老祖宗撒谎大王的名义说吧,那时候你姓什么?”

“巴塞德,”另外一个声音插进来了。

“这名字值一千镑!”杰瑞喊道。插嘴说话的人是西德尼·卡屯。他的手背在后面,放在骑装斗篷里边,而且就站在克软彻先生胳膊肘旁边,那种随随便便的样子,就像他还是站在老贝雷一边。

“别吃惊,我亲爱的普若斯小姐。我昨天晚上出乎劳瑞先生意料之外,到了他那儿;我们商量好了,不等到万事大吉,我绝不到别的地方露面,除非我能派上用场;我在这儿露面,是想请你兄弟和我稍微谈谈。我但愿你有个比巴塞德先生的职业强的兄弟,我看在你的分上,但愿巴塞德先生不是一头‘狱羊’。”

羊是一个隐语,用来称呼狱吏手下的密探。这个脸色苍白的密探,脸色变得更苍白了,而且还质问他怎么胆敢——

“我要告诉你,”西德尼说,“一两个小时以前我观察附属监狱大墙的时候,忽然瞧见你走出监狱。你长了一张让人不容易忘记的面孔,而我最会记人的面孔。我看到你和监狱有那种瓜葛感到好奇,同时还有一种理由——这你并不陌生——把你和一个如今非常不幸的朋友遭到的种种不幸,联想到了一起,我就跟着你走了。我紧跟着你走进这家酒铺,靠近你坐着。从你那毫无保留的谈话以及欣赏你的那些人公开传播的流言蜚语当中,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推断出你那种职业的性质。而渐渐地,我在无意之中所做的事似乎形成某种意图了,巴塞德先生。”

“什么意图?”密探问道。

“这在大街上解释,可有点儿令人为难,而且会很危险。你能否赏光和我密谈几分钟,比如说,在台鲁森银行办事处?”

“在胁迫之下?”

“唉,我是那么说的吗?”

“那么,为什么我要到那儿去呢?”

“真的,巴塞德先生,既然你不能去,那我也没法儿说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你不愿意说,先生?”密探犹犹豫豫地问。

“你对我的意思领会得很清楚,巴塞德先生。我不愿意。”

在卡屯进行他心里暗暗策划的这件事情,在对付他不得不与之打交道的这个人的时候,他那种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态度发挥了巨大作用,使他更加机敏干练。他那饱经世故的眼光看出了这一点,而且在尽量利用这一点。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密探说着,向他姐姐投过去埋怨责备的眼神,“要是惹出什么麻烦来,那就是你造成的。”

“得了,得了,巴塞德先生!”西德尼高声喊道。“别不识好歹。要不是因为我对你姐姐无比敬重,我可不会心甘情愿地提出这个我希望我们双方都会满意的小小建议。你跟我一起到银行去吗?”

“我要听听你说些什么。好,我跟你去。 ”

“我建议,我们先把你姐姐安全地送到他们那条街的拐角。让我搀着你,普若斯小姐。在这种时候,你要是没有保护就在这个城市走来走去,那么它可不是一座理想的城市;而且你的护卫认识巴塞德先生,我想邀请他和我们一起到劳瑞先生那儿去。咱们都准备好了吗?那么来吧!”

普若斯小姐不久以后想起,而且终身都记得,在她双手按着西德尼的胳臂往上看他的脸,祈求他不要加害所罗门的时候,她从他的胳臂上感到一种坚定的意图,从他那双眼睛里看到一种激越的灵感,这不仅和他那吊儿郎当的外表恰成对照,而且使这个人发生了变化,显得高大。当时,她只顾为那个简直不值得她爱的兄弟担惊受怕,只顾西德尼所说让她放心的那些友善的话,没有充分留心她所观察到的事情。

他们把她送到那条大街的拐角上,于是卡屯带路到劳瑞先生那儿去,这是步行只要几分钟的路。约翰·巴塞德或者说所罗门·普若斯走在他旁边。

劳瑞先生刚刚吃罢晚饭,正坐在一两根烧得正欢的木柈前——也许他正在看着火苗想心事,看到很多很多年以前,这位比如今年轻的年长先生,从台鲁森银行出来,曾经坐在多佛的皇家乔治旅店那烧得通红的煤火前看火景想心事。他们进来的时候,他扭过头来,因为看到生人而显出惊讶的神色。

“先生,这是普若斯小姐的兄弟,”西德尼说。“巴塞德先生。”

“巴塞德?”这位老先生重说了一遍,“巴塞德?我跟这名字——还有这面孔,打过什么交道。”

“我告诉过你,你长了一张引人注目的面孔,巴塞德先生,”卡屯冷淡地言道。“请坐。”

他自己一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一边皱着眉头说了一句:“那次审判时作证的。”这给劳瑞先生提供了他正等着提醒的线索。劳瑞先生立刻想起来了,于是用一种不加掩饰的憎恶表情注视着这个新来的客人。

“巴塞德先生让普若斯小姐给认出来了,原来他就是你听说过的那个她疼爱至深的兄弟,”西德尼说,“他也承认了这种关系。我传个更糟的消息吧,达奈又被捕了。”

这位老先生惊恐万状地喊了起来,“你告诉我的是什么!还不到两个小时之前我离开他的时候,他还是平安自由的,而且我正要回到他那儿去呢!”

“即使如此,还是被捕了。什么时候干的,巴塞德先生?”

“要是干了,就是刚才。”

“巴塞德先生可能是最有把握的,先生。”西德尼说。“而我是从巴塞德先生在杯酒之间向一个‘狱羊’哥儿们传达消息的时候听说的,逮捕已经执行了。他把去执行逮捕的那些人送到大门口,并且亲眼看见门房让他们进去了。毫无疑问,他是又给抓起来了。”

劳瑞先生那办业务人的眼光从说话人的脸上看出,讨论达奈是否已被抓走只是浪费时间。他虽然心烦意乱,但还是意识到,有些事情还得依仗他头脑清醒才能去办,他控制住自己,一声不吭地注意细听。

“好吧,我相信,”西德尼对他说,“马奈特大夫的名气和影响明天也许会使他处于有利地位——你说过他明天又得出庭受审吧,巴塞德先生?——”

“是的,我相信是这样。”

“——明天也许会像今天一样处于有利地位。不过也许不会是这样。我向你承认,劳瑞先生,对马奈特大夫无力阻拦这次逮捕,我感到震惊。”

“他可能事先不知道这件事,”劳瑞先生说。

“我们只要想想他和他女婿是怎样休戚与共,这情况本身就够令人害怕的了。”

“是这样,”劳瑞先生承认,他用手不安地摸着下巴,两眼不安地看着卡屯。

“总而言之,”西德尼说,“这是一个冒险玩命的时代,要下冒险玩命的赌注,才能争取在这种冒险玩命的赌博中赌赢。让大夫去打有把握赢的牌,我来打那冒险的牌。这儿谁的命也都值不了什么。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今天给人们送回家去了,而明天又给判处死刑。好吧,我决心在情况最不利的时候都要赢的这笔赌注,就是关在附属监狱里的一个朋友,而我一心要击败的那个朋友,就是巴塞德先生。”

“那你就需要有好牌,先生,”密探说。

“我要把所有的牌都看一遍。我得看看我手中都有什么牌——劳瑞先生,你知道我是一头什么样的野兽;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白兰地。”

白兰地放到了他跟前,他喝下满满一杯——又喝下满满一杯——若有所思地把酒瓶推开。

“巴塞德先生,”他那口吻真像在看一手牌,继续说:“狱羊,共和国委员会的密探,一会儿当狱吏,一会儿当囚犯,始终在当间谍和告密的,因为英国人要比法国人少受到怀疑,别人不大会认为他在干做伪证这种角色,所以身为一个英国人在这儿就更值钱了,在他的雇主面前用了一个假名字。这张牌很不错。巴塞德先生,你如今受雇于法国共和政府,过去受雇于法国和自由的敌人——英国贵族政府。这张牌真妙。在这个怀疑一切的国家里,由此便可以明白无误地推断出一个结论,就是巴塞德先生仍然受英国贵族政府雇用,所以是皮特 (6)的密探,是个偎在共和国心口窝上狡猾奸诈的敌人,是个无恶不作而又难以发现的英国间谍和特务。这是一张绝对不会输的牌。你听清我的牌了吗,巴塞德先生?”

“我不明白你的打法,”密探有些不安地回答。

“我打我的‘爱司’ (7),向最近的那个区委员会告发巴塞德先生。查查你那手牌吧,巴塞德先生,看看你有什么,别着急。”

他把酒瓶抓过来,又倒了一满杯白兰地,喝了下去,他看出这密探很怕他这样自斟自饮,喝到兴起会立即去告发他。卡屯看出了这一点,又倒出一满杯干了。

“仔细看看你手上的牌,巴塞德先生。慢慢来吧。”

这副牌比他猜想的还要差。巴塞德从中看到了西德尼·卡屯还不知道的一副要输的牌。巴塞德在英国让人从那份体面差事上辞掉,是因为他在那儿赌咒发誓 (8)失败太多——倒不是那儿不需要他这号人了;我们英国人有理由自夸已摆脱了密探和间谍,也不过是晚近的事——他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过了海峡,并同意为法国服务;首先,在他自己的同胞中间当钓饵和包打听;慢慢地又在当地人中间当钓饵和包打听。在已被推翻的政府治下,他曾经当过密探,在圣安东区和德发日的酒铺刺探消息,还从进行监视的警察那儿得到许多情报——诸如马奈特大夫坐牢、释放和身世的情报——用来和德发日夫妇搭讪,好进一步随便聊天,并拿来试探德发日太太,但却碰了个大钉子。那个令人生畏的妇人在跟他说话的时候不停地织着毛线活,一边手指动着,一边用预兆不祥的眼神盯着他,他一回想起这情景就胆战心惊。后来他看见她在圣安东区,一次又一次地拿出她编织的毛线活记录,告发了一些人,后来那些人确实让吉洛汀要了命。他像每一个和他同样受雇的人一样清楚地知道,他绝不安全;逃跑也不可能,他给紧紧地捆绑在断头台铡刀的阴影之下,而且尽管他朝三暮四,极力卖身投靠,努力促进这无处不在的恐怖,可只要有一句话,就还会让那铡刀落到他的头上。一旦遭人告发,而且又有他心中刚刚想到的那种背景,他预见到,那可怕的妇人(她那种毫不通融的性格,他早已多次得到见证)就会拿出她那要命的记录来与他作对,把他偷生的最后机会一笔勾销。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点,所有做密探的人本来都是一下子就会给吓坏的,巴塞德手里是一套不折不扣的黑牌 (9),所以也难怪这位拿牌的人把牌翻开一看,就脸色发青了。

“你好像不大喜欢你那一手牌,”西德尼镇定自若地说。“你打吗?”

“先生,我想,”密探转向劳瑞先生低声下气地说,“我想请求你这样一位年高德劭的先生问问那位比你年轻得多的先生,他是不是真能不顾一切地屈尊打他说过的那张爱司。我承认我是个密探,而且这是一种为人所不齿的身份——话又说回来了,这也总得有人充当呀;可是这位先生并非密探,那他为什么要这样自轻自贱,让自己成为这种人呢?”

“我将打我的爱司,巴塞德先生,”卡屯先生接过话头并且看着自己的表答道,“毫不犹豫,几分钟之内就打出去。”

“我倒是希望,二位先生,”密探说,他总是想方设法要把劳瑞先生拉到这场谈判中来,“既然你们看重我的姐姐——”

“我要想证明我看重你姐姐,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她永远摆脱她的兄弟。”西德尼·卡屯说。

“你不是这样想的吧,先生?”

“对这件事,我已经彻底下了决心。”

这密探乖觉圆滑的态度,和他那身粗劣扎眼的衣服,可能还和他平素的举止,极不协调,简直不可思议,在比他更加聪明正派的人看来,卡屯也是个不解之谜。他真是难以琢磨,所以这密探的乖觉圆滑大受挫折,使得他颇费踌躇,无计可施。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卡屯又恢复了刚才琢磨牌的那股神气说:

“我又想了一下,我确实又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这里还有另外一张现在还没有算上的好牌。你那位朋友,那个自称把国家监狱当作牧场的另一个和你一样的羊,他是谁?”

“法国人,你不认识他,”密探很快回答说。

“法国人,嗯?”卡屯若有所思地重说了一遍,虽然他重复了这密探的话,却好像对他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唔,他也许是。”

“我向你担保:他是的,”密探说,“虽然这无关紧要。”

“虽然这无关紧要,”卡屯又同样机械死板地重说了一遍,“——虽然这无关紧要——不错,这无关紧要。不错。可我还记得那面相。”

“我想不会。我相信不会。这不可能,”密探说。

“这——不——可能,”西德尼·卡屯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回忆,然后又斟满一杯酒(幸好那是个小杯子)。“不——可能。法国话说得很好,可是我觉得,他还是像个外国人。”

“外省人,”密探说。

“不对。外国人!”卡屯叫着,伸开五指在桌上猛击一掌,他的脑子一下子开了窍。“克莱!化了装,可还是那同一个人。在老贝雷法庭上我们见过那个人。”

“这会儿你太轻率了,先生,”巴塞德说着笑了笑,这使他那鹰钩鼻子更歪到一边了,“这次,你真是让我占了上风。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我可以毫无保留地承认,克莱是我的搭档,他几年以前就死了,我在他病危的时候服侍过他。他埋在伦敦野外的圣潘克拉斯教堂。那时候因为他在那些流氓地痞中不得人心,我没法给他送葬,不过是我帮助把他入殓的。”

说到这儿,劳瑞先生从他的坐处觉察到,墙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鬼影。循影溯源,他发现原来那是克软彻先生满头直挺挺硬邦邦的头发,突然异乎寻常地挺起来、硬起来所造成的。

“咱们得讲理,”密探说,“咱们得公道。我要把一份说明克莱已下葬入土的证明摆在你面前,让你看看你是怎样弄错了,怎样捕风捉影的,恰巧我从那以后一直把它夹在我的小本子里,”他急忙拿出了小本子,把它打开,“在这儿。噢,看看它,看看它!你可以拿在自己手上看;这决不是伪造的。”

说到这儿,劳瑞先生发觉那映在墙上的影子伸长了,随后克软彻先生起身走上前来。他的头发,即使让那头母牛在杰克盖的房子(10)里用弯曲的牛角篦过,也不会比此时挺得更直了。

密探还没看见,克软彻先生就站到了他身旁,碰了碰他的肩膀,就像一个勾魂的小鬼儿似的。

“老爷,那个罗杰·克莱,”克软彻先生带着一种寡言罕语、毫不通融的面容说,“那么是你把他入殓的吗?”

“是。”

“谁把他从棺材里弄出去的?”

巴塞德向后一倒,靠在椅背上,结结巴巴地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克软彻先生说,“他并没有呆在那里头。没有!他没有!他要是呆在里头,我愿意把脑袋砍下来。”

这密探转过头去看看那两位先生;他们俩则惊讶得难以形容,看着杰瑞。

“我告诉你,”杰瑞说,“你在那棺材里装的是铺路石和泥土。别对我说你把克莱埋了。这是骗人。我和另外两个人都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这关你什么事?真是!”克软彻先生瓮气瓮声地说道,“是你又勾起了我的旧恨,原来是你对生意人不要脸地蒙骗!我要卡住你的脖子,把你卡死挣半个畿尼。”

西德尼·卡屯,还有劳瑞先生,看到局面急转直下,惊奇得不知所措,此时卡屯要求克软彻先生息怒,说明原委。

“换个时候再说吧,先生,”他支支吾吾地回答,“眼下解释不太方便。我要说的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克莱压根就没在那儿的棺材里。看他敢说克莱在那里面,哪怕就说一个字,那我就非卡住他的脖子,把他卡死挣半个畿尼!”克软彻先生说着,仿佛提出了一个慷慨的建议。“要不然,我就出去给他抖落出来。”

“哈哈!我看出了一件事儿,”卡屯说。“我又有一张牌啦,巴塞德先生。在这个群情激奋的巴黎,充满了猜忌,人人自危,你却与另一个和你一样伤天害理的贵族密探勾勾搭搭,而他又怀着鬼胎,假装死了,却又复活了,你要想逃过告发,苟延性命,绝不可能!外国人在监狱里密谋反对共和国。一张大牌——一张真正送你上吉洛汀的大牌!你打吗?”

“不!”密探回答。“我认输了。我承认,我们在那些无法无天的暴民中太不得人心,所以我只好冒着淹死的危险逃出英国,克莱则被人上下搜寻,不那样装假就没法逃掉。不过,这个人怎么会知道这是装假,对我可是奇中之奇了。”

“你不用为我伤脑筋了,”这个喜争好斗的克软彻先生驳斥道,“光注意听那位先生的话就会让你有足够的麻烦呢。看吧!再看看!”——克软彻先生不由自主地对自己的宽怀大度显出洋洋自得的样子——“我要卡住你的脖子,把你卡死挣半个畿尼。”

这只“狱羊”从他这边转过身去朝着西德尼·卡屯,更坚决地说,“现在已经到了紧要关头。我马上就要去执行任务,不能再耽搁时间了。你跟我说你有个提议,是什么提议?好吧,对我要求太多也没有用处。要求我利用我的职权去做任何事情,用我的脑袋去冒额外的危险,那我与其把我这条命押在同意上,还不如押在拒绝上。总而言之,我也得选择一下。你谈到冒险玩命,我们都是在这儿冒险玩命。别忘了!我要是觉得合算的话,我也可以告发你,我敢保我能发假誓逃出石头墙,别人也能这样。好啦,你想要我怎么样?”

“我要求的并不很多。你是附属监狱的狱吏吧?”

“我一古脑儿告诉你吧,逃跑之类的事儿,一点儿可能也没有,”密探斩钉截铁地说。

“你干吗要告诉我我并没问到的问题?你是附属监狱的狱吏吧?”

“有时候是。”

“你愿意的时候你就是吧?”

“我可以随意进进出出。”

西德尼又斟满一杯白兰地,慢慢地把它浇到壁炉里,看着酒往下滴。等酒全倒光了,他起身说道:

“到此为止,咱们是当着这二位说的。这是因为,这些牌的输赢并不应该单靠我们两个。到这间密室里来吧,让咱们两人单独最后说定。”

本章注释

(1)新桥位于塞纳河上,罗浮宫附近。

(2)布鲁图斯为公元前44年3月5日罗马共和派谋杀独裁者恺撒的重要人物之一。

(3)法国王宫,建于16世纪。1792年8月10日法国革命人民夺取之。1830年及1848年法国革命时复夺此宫。

(4)希伯来语为古代希伯来人语言;闪族语为古代巴比伦的迦勒底人语言。均以难懂著称。

(5)当时英国人出于自大意识,一般多歧视外国人。法国革命进行残酷屠杀,又失去英国民心。故普若斯作如是云。

(6)皮特(1759—1806),英国政治家,1783—1801年任首相。法国革命爆发之初,曾倾向于守中立,随着革命政权实行恐怖政策,他改变立场,与法国宣战。

(7)指A牌。

(8)这是作伪证的委婉说法。巴塞德作伪证屡被揭发,本书中已有前例。

(9)黑牌相应小于红牌,是输牌。

(10)此典出自英国古老的童谣《造牛角的小杰克》,其中说杰克在议会解散期间给格拉斯顿伯里的阿博特 当管家,他想办法从梅鲁斯庄园弄到一些种子藏在馅饼中送给亨利第三,一路上他扔下馅饼皮而意外地收获了牛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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