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沙驼:难忘那年的年夜饭

天水在线 2024年02月10日 21:36:32

      难忘那年的年夜饭 

      冯沙驼

      中国人,把年夜饭看的特别重。

      每人一生中,父母健在时,每年除夕夜,都是全家人聚在父母身边,围坐在餐桌边,兴高采烈地吃着、陪着父母边吃、边看,边闲聊,仿佛在弥补常年陪伴少的亏欠。以后有了电视,再以后有了《春节联欢晚会》,全家人在鞭炮声中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在我的记忆中,年年年夜饭都在热热闹闹中渡过,没有留下特别的印象。唯独六十年前那一年的年夜饭,像镌刻在脑海中,每逢除夕夜,总会自然而然地在记忆中翻腾出来。

      那一年,刚进入腊月,父母亲就开始筹划这个年该怎么过。平时多省点面和油,早想法多买点肉,让孩子们过一个过得去的年,成为父母亲日夜操劳,放在心中的一件大事。

      刚刚过去的一年,和绝大多数家庭一样,是全家度过的最困难一年。

      有限的粮食供应,肉、蛋等副食品几乎完全断供,每天的清汤寡水,瓜菜代,肚子里没有一点油水,天天饥肠辘辘,饥不择食,全家人都在饥饿中煎熬着。父亲双腿浮肿得厉害,稍一按,腿上就是一个深坑,中山装穿在身上显得又肥又宽,整个人突然显得矮小、苍老。身体一直健壮的母亲,明显消瘦,显得虚弱不堪。父母亲将每天仅有的一点供应粮,精打细算,也千方百计,想方设法,让我们几个孩子能够多吃上一口,而他们经常饿着肚子,挺着精神硬撑着。

      即使这样,家里看起来一切如常。父亲仍像过去一样,每天一身灰色中山装整整齐齐,头上灰帽子,脚下旧布鞋干净整洁。母亲同样是衣着整洁,头发一丝不乱,按时去学校。晚上,在家里昏暗的灯光下备课、一丝不苟作教案,认真地批改作业。  

      那年,年三十晚上年夜饭,全家围着一只铜火锅,底料是一锅浆水,煮着大白菜、胡萝卜、土豆、几块豆腐,飘着几片大肉,主食是一人一个没有掺野菜的杂粮馒头。

      那只铜火锅,还真是经历不凡。那两年,是家里日子最难过的时期。为了度过饥荒,父母亲几乎变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以后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卖,只有这只铜火锅和做饭用的风箱还值几个钱。我和姐姐把铜火锅和风箱拿到街上,铜火锅和风箱上分别贴着3元,5元价格的白纸条,放在当时皇庙门口的台阶上。放了一个下午,根本无人问津,只好又拿回了家。铜火锅也劫后余生,算是给全家留下个念想。而那顿年夜饭,没有笑声,没有吵闹声,父母很少动筷子,更多的时间是默默地看着身边的孩子们,不时地发出叹息声。

      过年,经济形势开始慢慢好转,市面上不时有了零星的高价食品,粮食供应中主粮比例由原来最低百分之三十调到百分之五十,蔬菜也多了几样品种。尤其春节前又增供每人二斤白面,二两清油。

      转眼,进了腊月,我们兄妹们天天板着指头算,期盼春节早日来到。有没有新衣服穿无所谓,拜年能拿到几张一、二角甚至是五角的压岁钱,也不太在乎,而最期望的是按父母亲讲的,过年能吃上饱饭,还有肉吃,解解嘴馋,就感到极大的满足了。

      腊月,父亲早就把供应的大肉、清油买回了家。仅有的几斤大肉精心的分成了若干份,除拿出一部分炼成肉臊子,剩下的全部用于过年做菜。母亲通过学生家长买回了几只猪蹄,加上贮备的大白菜,白萝卜,土豆,这个年比起前年过年,东西不知丰富了多少。

      很快,到了腊月三十。

      一大早,睡梦中就听到屋里、屋外的动静声。睡意朦胧中,睁眼一看,外面还黑乎乎的,父母亲早已起了床,已经忙碌起来了。

      这一上午,全家都动起来了。按照父母的分工,我们兄妹几个分头动作,收拾家里,清洁卫生的,擦洗碗筷、洗菜的、各干各的。

      我在父亲身边帮忙,看着他把少许大肉和两只猪蹄冼净切块,入锅中焯去杂质,在热锅中放入两块肥肉反复翻炒出油后,将肉块入锅,炒至黄色时,加入调料,用酱油上色,加水后在炉子上用慢火炖。

      我守在火炉边,按父亲交代,注意火候,千万不要熬干。

      房间不大,锅里的肉香味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浓。我贪婪的吸着这久违的肉香气,不时偷偷地揭开锅盖,看熟了没有?

      几个小时后,揭开锅盖,顿时,一股香喷喷的浓浓肉香扑鼻而来。定睛一看,锅内色泽红亮,块块肉香诱人。父亲夹起一块,让我尝尝,一入口,肉香滑漱,香味浓郁,后味无穷。正宗的红烧肉味怎么样,早已忘记了,但这块红烧肉,真是几年未曾尝到过的美味佳肴。

      全家匆匆吃过午饭,为晚上的年夜饭都忙乎起来。

      过年的讲究很多,有的充满仪式感,又有许多传统习惯。按照家里惯例,年夜饭必须要有四喜丸子上桌,代表一年四季全家平平安安,团团圆圆。四喜丸子的馅应该是肉馅,前两年连饭都吃不饱,一年也见不到几片肉,那有条件去做。今年虽然肉少,缺油,父母决定以菜代肉,一定要做四喜丸子,讨个全年吉利。

      以后回想起来,当时给父亲打下手,看他做菜,才真正体会到做父母的不易,维持全家生计的良苦用心。

      按父亲指点,我把早己准备的白罗卜,胡萝卜剁碎,放盐挤水,父亲同时把土豆、豆腐搞碎,加入少许肉沫,调料、分别用粉面拌好后,揉成丸子状,装碗,上火蒸。揭锅后,碗中的丸子虽然没有油炸过的金黄色那么诱人,但红,黄,白,绿四色斑斓,酥软可口,完全可以代替过油的四喜丸子。

      以往过年时,父亲年年都要做一道叫“铁坨子”的菜。原料虽然简单,只用土豆。但前几年粮食供应最紧张时,四斤土豆折算一斤供应粮,粮食都不够吃,哪能去做菜。这几年过年,全家把这道菜几乎都遗忘了。但父亲对幼时老家山西的记忆,己溶入脑海,怎能遗忘?

      我一边干活,父亲一边给我讲:“小时候老家穷,一年四季只有正月初一才有一顿白面饺子吃。平时全靠高粱、小米、玉米、攸麦面过日子。土豆即是全家粮食,又当菜,铁坨子几乎是家家户户都会做的菜品。”

      我按照父亲要求,把土豆洗净煮熟后捏碎。看着他在土豆泥里加上葱沫,姜沫,放入盐和调料后装盘,用重物压实后上笼蒸。蒸好取出再压,待凉后,切成条或块,准备上桌。  

      几十年过去了,今天的生活条件和当年相比,两个天地。

      如今大家注重保健,对饮食开始挑剔,许多人很追念过去的粗茶淡饭生活。我每当看到或者吃到用土豆泥做成的各式菜肴时,不由自主地就回想起当年父亲做土豆铁坨时那专注、认真的神情。好似要把自己对老家的回忆,对子女的痛爱,全部注入其中。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完全理解到什么是故情难却。

      姐姐在一边也忙着帮母亲做菜。 

      母亲把白菜帮洗干净,用刀仔细切成二寸宽条状,放入开水中稍微焯水后备用。按老做法,应该是卷入肉馅,现在肉少只能用油渣代替,加萝卜沫,葱、姜拌成馅,放入白菜帮中,卷成圆状后紧紧扎紧,放盘上火蒸。蒸好的酿白菜里面虽然不是肉馅,但吃起来却别有一番风味。

      腊月三十年夜饭主食是馄饨,一直是家中的惯例。前两年生活那么艰难,有两年没有坚持了。今年情况好转,在我们的吵闹声中,又恢复到老习惯。母亲和面,姐姐擀面,父亲调馅。

      我四处乱窜,只感到热闹,父亲一看,喊我把洗干净的白菜,大葱,放在案板上剁碎,父亲亲自上手挤出水分,加入油渣和大肉肉馅,拿起油瓶,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按着油瓶内的刻度位置倒入一格左右的清油,加入调料后,让我反复朝一个方向搅拌。我好奇的问为什么?他说这样搅拌,调料入味,无论是饺子,还是包子、馄饨,里面的馅子都不会散,吃起来既可口又入味。

      馄饨馅调好,姐姐面也擀好。母亲亲自动手切皮。她一面动手一面感叹道:“几年都没有吃馄饨了,切皮都有点手生了。” 只见她把擀好的面对折叠成半圆形,用刀从中切开,将右侧面整整齐齐对叠到左面,瞬间,一张圆形的面缩成四分之一。拿刀将面切成宽度一致的条状,重叠在一起,整齐地放在案板上,开始动刀,一边切一边讲:“切馄饨皮一定要注意不要太大,两边不要切出棱角。切扁食皮要大点,两边一定要切出棱角来。”一会儿工夫案板上的馄饨皮堆成一堆。仔细一瞧,每一个馄饨皮大小,形状几乎一模一样。

      就这样,全家忙忙乱乱中,不知不觉到了吃年夜饭的时候。

      年夜饭很丰盛。按照过年上桌菜必须是双数的老习惯。父亲精心烹制的红烧肉和土豆,豆腐炖在一起,盛在盆中,作为主菜,加上酿白菜、四喜丸子、白菜炒粉条四个热菜,胡萝卜丝、土豆铁坨,皮冻、腌白菜四个凉菜端上了饭桌。

      我们几个早己迫不及待地抢坐在小饭桌边,盯着桌上摆放的八个菜,这可是全家两年来没有条件去做,更没有吃过的丰盛晚宴,美味诱人,垂涎欲滴。手拿着筷子,盯着盘中的菜,想吃又不能吃。按家里的规矩,大人没上桌动筷子,谁也不能动。看着仍在忙乎中的父母,我们着急地不断叫着、喊着:“爸、妈,快点来啊!赶快吃饭,我们快饿死了。”

      桌上没有酒,没有饮料,没有很多的肉。但这是两年来最丰盛,最喜庆的年夜饭。全家人兴高采烈喜气洋洋、红红火火的热闹场面,一扫长久压抑在全家每个人心头里的雾霾,在父母亲的心中,更企望的早日度过难关,来年的日子像四喜丸子一样,给全家带来好运。

      锅里水烧开了,父亲亲自动手下馄饨。母亲在旁边说:“逢年过节煮水饺,下馄饨,你爸爸都要亲自动手,怕别人煮时不小心煮烂,给一年带来不吉利。你们以后长大了,有家了,就能体会到做父母的一片心意。”

      我成家以后,总忘不了母亲当年的这句话,多少年来,一直坚持并习惯于父亲的当年做法,认为这样,既是对家里老传统的传承,也是对父母亲最好的怀念。

      馄饨一碗一碗盛进碗里,父亲拿出香油瓶,将一支筷子伸进油瓶,用筷子尖轻轻蘸了一下,取出点入碗中,又加上几叶香菜,顿时,飘在碗里虽星星点点但亮晶晶的香油,像闪闪发亮的星星漂浮在天际之中,又像湖中的绿植,点缀在湖面上。我们急不可待的端起碗,色香俱佳,狼吞虎咽,好似要把一年中的饥饿全部倾入肚里。望着我们每个人的狼狈相,母亲心疼地说:“别急,慢慢吃,今天不限量,放开吃,别吃得太撑。吃完后还要炸油果,今年是炸真正的油果” 

      年三十晚上年夜饭后炸油果,是沿续了不知多少年、多少代传下来的老规矩,预示着来年的日子红火旺盛。据说,不论多富有,多贫穷的庭,年三十晚上一定炸点油果,除过年全家食用和待客外,还要给先人献上,表示先人和全家人一起在过年。

      去年,快到腊月三十,炸不炸果果,父母难上加难。不炸,对孩子们怎么交代?炸吧,那来那么多油啊。

      一天,父亲兴冲冲回到了家,一进门,他就对母亲说:“有办法了,许多人传的水油混合炸油果的方法,有人试过,说可以。但要把握好火候,水不能太滚,用上面一层浮油炸,我们试试看。”

      再简单不过的年夜饭后,我们兄妹挤在房里的火炉旁,眼睛紧紧盯着炉子上的铁锅,急切地等待着父母亲快点炸出油果来。一边的母亲在揉着面做准备,父亲把炉子的火烧的很旺。铁锅里加了半锅水,水开了,父亲拿出油瓶,犹豫了半天,才十分小心地往锅里倒进两格油。顿时,锅里开水上漂浮起一层金黄色,油在锅中随着开水漂浮着,屋里空气中散发出淡淡的一种油味。母亲拿着做好的面果果轻轻放入锅中,用筷子不停地翻着,嘴里不停地唠叨:“这哪里是炸油果果,这是在煮面呀!”父亲小心地掌握着火候,苦笑着说:“别唠叨了!不管好坏,能让孩子吃上果果,就算不错了!”

      油果出锅了,外皮麻凸状,微微带一点黄色,口中一咬,软绵绵,沾牙,没有像饼子那么脆,又比馒头还要软,半生不熟似的。不管怎么样,它总算是油果吧。下锅的油果果,每出一锅就被我们一枪而空。

      当夜的年夜饭,被我们一扫而光。

      收拾妥当后,我们虽然肚子撑饱鼓起来,但仍不甘心围在火炉边,等待吃真正的油果。

      看着母亲把揉好的面分成几块,擀薄,切成豆腐干形状的小方块,在每个方块中间划出二三条刀痕,双手食指、无名指按住四角,向里轻轻一挤放在案板上。又把另一块面切成长方形条状,用刀将中间切透,拿起朝外一翻,又成了另外一种形状。我们边看别喊着:“做点麻花。” 只见母亲把面搓成细条,两条合一,拧成麻花,说这三种油果果第一种是甜的,

      该入蜂蜜和白糖,家里没有,加了点糖精。第二种加了点盐,带一点咸味。麻花里什么也没加,是原味,味道各不一样。

      果果做好,油也热了,小小的房间里充斥着久违的浓浓油香味。我们几个抢着从案板上拿过果果,争着从锅边小心地向油锅里放,母亲坐在锅旁,拿筷子在油锅里不停地翻转着。锅大油少,炸起来很慢,第一锅一出,不管烫不烫,我们抓起就吃,是甜还是咸,也顾不上分出味来,只觉得脆脆的、酥酥的,满嘴的油香,好吃极了。看着我们每个人的狼狈样,父母亲心酸地说:“总算让他们吃到真正的油果了!” 

      屋外,远处断断续续传来已经两年听不到的除夕鞭炮声。我急忙点了支香, 拿出鞭炮,跑出家门,和兄妹们一起点燃鞭炮,向夜空抛去。瞬间,群星闪烁的空中不时火光闪亮,比星星更亮。很脆,很响的“僻、啪”声在耳边不时响起。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和母亲也站在家门口,看着欢天喜地的我们,听着一声又一声的鞭炮声,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2024年1月11日起稿
      2024年1月27日初稿
      2024年 2月3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