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簪花,我们不得不提那幅传周昉所绘的《簪花仕女图》。画中穿着轻薄大袖衫的贵妇不知从何时起化作一朵硕大艳丽的牡丹,倘若不插在高耸的发髻上,今人对大唐的满腔倾慕便如同失根的兰花,无处安放。遗憾的是,此画即非周昉的手笔,又非中唐时期贵妇的装束风格,想要在画中贵妇身上寻觅盛唐的气象,无疑是天方夜谭。好在贵妇的装束与五代仕女形象相似,又如实记录了妇女日常生活中簪花的风俗,一个远去的背影舍得回眸,让人在那刻一窥它的真实面容,实在是意外之喜了。
《簪花仕女图》局部 辽宁省博物馆藏
簪花的风气并非唐代才开始酝酿,出土于四川的东汉女俑的巾帼上已簪满了鲜花。鲜花开的十分热烈,一如女俑灿烂的笑容。在这之后,簪花女性的形象屡次出现在历朝诗词中,如南朝谢朓的《杂咏镜台》:“照粉拂红妆,插花理云发”,是顾影自怜时的惶惶;唐代万楚的《杂曲歌辞·茱萸女》:“插花向高髻,结子置长裾”,是落落大方的举止中散发的娇媚;宋代李清照的《蝶恋花·上巳召亲族 》:“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是战乱中的忧闷与无奈。无论是何种感情,都能证明簪花风气的经久不衰。
托盘献食俑 四川博物院藏
晚明女性依旧爱簪花。第十八回吴月娘看陈经济在花园中管工记帐十分辛苦,便安排了一桌酒肴点心酬劳。酒饱饭足之后,月娘便将孟玉楼引荐给陈经济,并招呼着一起抹牌。潘金莲此时拈着白纱团扇儿,银丝狄髻上戴着一头鲜花儿仙掌,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笑嘻嘻和陈经济打招呼。潘金莲狄髻上鲜花儿或许便是培植在花园中的瑞香。第二十七回西门庆正撒发披襟看着小厮给栽翡翠轩正面前的瑞香花浇水,潘金莲看见那花瓣内淡红外紫红的瑞香花,就要摘了戴在头上。被西门庆拦住之后,便抢了浸在翠磁胆瓶内的一枝插在头上。这一摘一抢一插,不仅反映簪花风俗的长盛不衰,还突出潘金莲爱掐尖儿的个性。
潘金莲的妆容娇柔妩媚,难怪陈经济猛然一见便心荡目摇、精魂已失。不过这种瑞香花在文人李渔眼中却有些艳俗他,认为最清雅的花儿应洁白如玉,即便没有白色时花,也当退而求其次选择黄色。李瓶儿完全懂得其中奥妙,在中秋时节打发绣春送了吴月娘等人一盒朝廷上用的果馅椒盐金饼和一盒新摘下来鲜玉簪花儿。此时武松已被发配孟州,西门庆一家十分自在,又得了清淡幽雅、美丽脱俗的玉簪花,心中甚是欢喜。可见,以应时鲜花作为簪花馈赠亲友也是非常讨喜的。
女性除了簪戴鲜花,也喜欢插戴假花。假花又叫像生花,由通脱木、绢绸等制成。像生花常开不败,经久耐用的优势十分明显,根本不用担心短时间内凋零;同时它的制作十分精美,足可以假乱真。嘉兴才女杨素书曾用“莫教错认凡间种,曾供瑶池玉女台”一句,感叹像生花美得不可方物。明末文人张岱有位叫夏耳金的朋友十分擅长制作像生花。最妙的不是制作精丽的花朵,而是那层笼罩在花枝上的冰纱。有了这层冰纱,少了几分灵气的假花枝便被赋予了生命力,立刻鲜活起来。那种如同在烟雾中轻颤的姿态,也激起赏花者的无限爱怜。于是大家纷纷夸赞,认为他的心思巧妙胜过剪彩为芰荷装饰池沼的隋炀帝。
绢帛可造花,珠翠金银亦可。第二十七回在潘金莲抢了浸在翠磁胆瓶内的瑞香花后,西门庆又递了三枝花给潘金莲,“教她送与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戴”。此时的孟玉楼可没闲着,正在屋里替吴月娘穿下茶用的珠花呢。珠花,顾名思义便是用珍珠串成的鬓花,因社会好尚而备受珍视,是富贵女子必备的首饰。吴大妗子戴着珠花到女方家下茶,十分体面。比珠花更常见的是金银珠翠等贵重材料打造的首饰,头面中各式花型簪钗便是受了簪戴生花的影响。金银制作的像生花和簪花风俗一样古老。相传魏明帝得昆明国进贡的嗽金鸟后,用珍珠和玛瑙喂养。嗽金鸟常吐出米粒大小的金屑,为宫女搜集后制成金钗和耳饰。她们相互取笑到:“不戴辟寒金,哪得帝王心;不戴辟寒钿,哪得帝王怜?”这或许便是有关金质花钿最早的记载。此时的金钿被铸压成平面的花朵,花瓣上饰装饰密集而细小的金粟。花朵背后长出簪脚,插在发髻或假紒上。北魏权臣司马金龙出土一扇彩绘描漆屏风,屏风上绘娥皇女英。两位贵妇身穿袿襡大衣,头梳缬子紒,紒上插三枝金钿,像极了南京北郊东晋墓出土的金钿。
人物故事彩绘描漆屏风 大同市博物馆藏
东晋墓出土金钿 《南京北郊东晋墓发掘简报》
有关嗽金鸟的故事虽然带着无限绮思和神话色彩,却不妨碍岁月把潮流悄悄沉淀,最终在明代生出茂盛的枝丫。明代妇女头上的金银像生花,早已不复金钿那外观呈薄片的模样,外观精巧犹如生花。万历时期妇女流行梳堕马髻,发髻两侧常插两三对金镶玉梅花或西番莲俏簪。此类簪儿簪首用黄金等贵重的材料制成花朵,簪脚因隐藏在发髻间多为银制。虽属于小簪,却也精雕细琢,分外玲珑俏丽。湖北都昌王朱祁鑑妃袁氏墓出土两对金顶银脚簪,其中一对长10.3厘米,簪首用大小不一的金片攒聚成一朵重瓣牡丹,花蕊是一颗耀目的红宝石,整朵花极具立体感。另一对稍长,簪首的设计却复杂了许多,生生营造出一个美丽的小世界。匠人先用金片和红宝石制成完整的牡丹花枝,再由极细的金丝将四枝花枝串联成花树。花树枝繁叶茂,在风中摇曳生姿。艳丽的色泽、四溢的花香必定会吸引蜜蜂和蝴蝶翩然而至,就连喜鹊也愿意在枝头落脚。这寻常却又充满吉祥寓意的景色落入匠人眼中,颇费了一番心血才成功撷取,不分春秋地定格在首饰主人头上。匠人留住蜂蝶鸟的方式十分巧妙,金丝制成的弹簧从花枝底部探出,顶端分别牵系一只喜鹊、蜜蜂和蝴蝶。喜鹊脚踏宝石引颈高歌,蜂蝶亦抱着宝石在花丛中穿梭。微风拂过,喜鹊的羽毛和蜂蝶的触须似乎都随着轻颤。静默的花枝和颤动的蝶鸟,一动一静之间迸发出无穷的生命力。
都昌王朱祁鑑妃袁氏墓出土金镶宝牡丹俏簪 蕲春县博物馆藏
都昌王朱祁鑑妃袁氏墓出土金镶宝牡丹俏簪 蕲春县博物馆藏(朋友<a href='https://weibo.com/n/佩然君'>@佩然君</a> 赠予)
《词话》第二十三回宋惠莲指使贲地传叫住卖梅花的到二层门里,买了“两对鬓花大翠”和“两方紫绫闪色销金汗巾儿”,共值“七钱五分银子”。所谓“鬓花大翠”即插在鬓边的像生花首饰,簪首用翠鸟羽毛装点。流光溢彩的翠羽衬着金质底托,越发显得富丽堂皇。西门大姐也买过鬓花大翠,《词话》第九十回“那来旺儿又取一盒子各样大翠鬓花、翠翘满冠,并零碎草虫生活来。大姐拣了他两对鬓花,这孙雪娥便留了他一对翠凤,一对柳穿金鱼儿。”来旺儿盒子里售卖的鬓花大翠样式和数量繁多,足见其在晚明的风靡。《天水冰山录》中所列点翠首饰及金银器皿极多,有“金寿星点翠嵌大珍宝首饰一副”、“金摺丝点翠四珠二面宝石耳环三双”、“金嵌点翠珊瑚珠玉坠领一挂”。毫无夸张修辞的只言片语勾勒出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寿星,她手持银点翠桃杯坐在酒席上,接受众亲戚祝寿。旁边的侍女手捧银点翠杏叶壶替她斟酒,四个唱的在席前弹唱了一套《寿比南山》。她的丈夫则在花园中的卷棚内招待男宾,觥筹交错间那条“金厢猫睛点翠宝石绦环”光芒四溢,引得众人低声惊呼。
遗存的容像画中也有不少点翠头面,鬓花大翠却不大常见。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佚名老妇人容像一张,妇人身穿玄色白鹇补袍,腰围犀角带,头上戴着拳头大小的金梁冠,额上束一条黑色箍儿,箍儿正中缀一只点翠螃蟹,螃蟹两侧各饰一枝点翠花枝。史密森学会藏那幅身着绿色披风和白色竖领衫的佚名妇人肖像,妇人用红丝绳束髻,髻中横贯两枝玉簪;发髻顶端戴一顶小巧的金梁冠,梁冠两侧插嵌宝花头簪一对;两鬓各簪一枝大如手掌的鬓边花,花枝花叶上铺翠羽,金色花朵中嵌着红宝石,竟和文献中松江府妇女的装扮出奇的相似。
佚名老妇人容像局部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出自《故宫博物院文物珍品大系——明清肖像画》
佚名妇人容像局部 史密森学会藏
按照习俗,若两鬓各插一枝鬓边花,又可称其为“飘枝花”。唐氏世德堂刊《重订出相附释标注裴度香山还带记》中的女子大多簪着飘枝花,上海博物馆藏杜堇绘《仕女图卷》也能找到它的踪影。画卷共绘六个场景,其中有个“锤丸”的,记录了一场激烈的赛事。三位女子全身心投入到运动中,根本无暇顾及一旁晒书的女伴。女子头梳堕马髻,发髻两侧插一对呈合抱之势的飘枝花。花枝向内弯曲且较为修长,末端还缀着珍珠,显得十分精致。清代陈枚绘《月满清游图册》,画中探梅的仕女身披时兴毛皮氅衣,额上戴着昭君套。头上低低地盘着慵懒的发髻,发髻两侧插一对呈合抱之势的飘枝花。虽是清代作品,但仕女们的妆扮还是遵循着晚明时期的程式,飘枝花的形态也未发生多少变化。
万历年间唐氏世德堂刊《重订出相附释标注裴度香山还带记》书中插画局部
明杜堇绘《仕女图卷》局部 上海博物馆藏
陈枚绘《月曼清游图册》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鬓花并非仅是寻常日子中的修饰,喜庆之日甚至重大场合也会簪戴。《词话》第四十三回元宵节酒筵上,吴月娘、李瓶儿和乔大户娘子结为儿女亲家。为了庆祝这一喜事,三人和众堂客“都簪了花,挂了红,递了酒”。席前两个妓女唱了套《斗鹌鹑》,厨子“上了一道果菓馅寿字雪花糕,喜重重满池娇并头莲汤,割了一道烧花猪肉”。席间充满欢喜,三人的心情也如同簪戴的花朵,开得十分热烈。不仅女性,男性也会在席间簪花。第六十五回六黄太尉和众位官员在大厅上叙礼完毕,“下边动鼓乐来与太尉簪金花、捧玉斝”;第七十六回众官员宽衣坐定,宋御史在鼓乐声中“把盏递酒,簪花,捧上尺头,随即抬下卓席来,装在盒内,差官吏送到公厅去了”。
和女性簪花有所不同,男子一般将花朵插在巾帽两侧,此是宋代簪戴的遗存。宋史记载,将花簪在幞头上谓之簪戴,由此可见男子簪花是宋代国家礼仪的重要组成。在郊祀、恭谢礼、大朝会、圣节、赐宴以及赐新进士闻喜宴等重大礼仪场合,都会看到来来往往的臣僚、禁卫、吏卒簪着花朵。所簪之花大多为像生花,材质与明代的并无二致,不过罗、绢、通脱木而已。既是进入了国家礼仪制度,簪戴花朵的材质、品种、数量多寡都有细致的规定。譬如宰臣枢密使得赐大花十八朵、栾枝花十朵,枢密使同签书枢密使院士得赐大花十四朵、栾枝花八朵。赐花根据职位高低依次递减,轮到诸色祗应人,只得大花两朵。明人簪戴却没有这么多繁文缛节,用簪花区别身份的,仅有《大明会典》记载的赐状元及进士恩荣宴一例。宴会上,各官员和进士皆簪一枝由绢帛制成的像生花。状元获得殊荣,簪饰翠羽的银花枝。花枝上的小牌也不同于其他进士的铜牌,为鎏金银牌。虽有制度规定,实际情况往往有所偏差。一幅署名为《癸未春景山张鹏赠》的画中,新科进士身后跟的小厮手执一枝还未来得及簪戴的花,花叶上铺翠羽,花朵却是红色,不晓得使用什么贵重的材料制成;《徐显卿宦迹图》中“琼林登第”一帧则完全无视规定,在徐显卿的进士巾上簪两枝金质花枝,丝毫不在意是否会抢了状元的风头。
癸未春景山张鹏赠友人赴恩荣宴图 朋友<a href='https://weibo.com/n/佩然君'>@佩然君</a> 赠
癸未春景山张鹏赠友人赴恩荣宴图局部
《徐显卿宦迹图》局部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来自大芽芽分享
除了国家制度,宋代民间遇婚庆、岁时节令等喜庆场合,男子也会插戴一两枝甚至更多的花。难怪第八十九回陈经济在娶葛翠屏时会“头戴儒巾,穿着青段圆领,脚下粉底皂靴,头上簪着两枝金花”呢,此为北宋时期兴起的风尚,直到清代还被人铭记。清代佚名画师绘《琵琶记》插图中有一帧讲述了牛丞相榜下捉婿、蔡伯喈不顾家有贤妻另娶的故事。蔡伯喈身穿大红补袍,头戴乌纱帽,帽侧簪金花两枝;立在右侧的傧相则穿襕衫,肩上披红,头戴儒巾,儒巾上亦簪金花。至于六黄太尉、侯巡抚酒筵开始前簪戴金花,还是宋人喜庆场合簪花添喜气的风俗遗留。南宋李唐曾绘《春社醉归图页》,画中骑在牛背上的老者喝得酩酊大醉,由仆人搀扶着缓缓归来。显然,春社的酒肉和诸般杂耍令老者十分满意。春社上的花开得十分艳丽,簪在老者的头巾上毫无违和感。苏东坡在杭州做官时曾写下《吉祥寺赏牡丹》:“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同样酒酣之后一路东倒西歪,同样是巾上簪着艳丽的鲜花,太多的相似使得这首诗竟像是专为老者吟唱一般。
清人绘《琵琶记》插图
清人绘《琵琶记》插图局部
南宋李唐绘《春社醉归图页》局部 波士顿博物馆藏
晚明文人尤其是貌美的少年继承了宋代男性骨子里的浪漫,簪花的风气十分浓厚。文人在各式头巾正中或两侧缝缀玉环、玉结子、玉屏花,更有特制小玉瓶或小玉盆用来插戴花枝。所插之花,可以是花翠,也可以是时兴的珠花,还可以是应时开放的鲜花。这种细腻文雅的装饰被古板的人鄙视,认为男人簪花的行为颇涉邪。明代佚名人士绘《货郎图》,画中奋力推车的货郎头上戴巾,头巾正中饰一只嵌宝碧玉闹蛾,两侧缝缀一对玉环,玉环上各簪一枝花;另一幅画中的货郎衣着相对朴素,却也不忘插戴一枝花。围着嵌宝独轮车的儿童衣着华丽,大红五彩通袖妆花龙袍儿、大红遍地金缀喜相逢鸾凤补子毛衫,都不是平民百姓可以拥有。加之货郎和儿童处在繁花似锦、怪石嶙峋的庭院,所有的细节都暗示这并非是市井小贩的剪影,而是宫廷画中流行的题材。货郎簪花的形象,或许并非来自古画,而是受文人簪花风气的影响。这便是华夏男子日常簪花最后的记忆。待山河破碎,明清鼎革,除了殿试一甲三人簪金花,男子簪花成了古制,簪花遂成为女性的特权。那些如怒放鲜花般恣意张扬的男儿,最终只能在古画和诗文中觅得了。
明人绘《货郎图》局部
明人绘《货郎图》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