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曾经如是》的创作

微博 2019年12月09日

      编剧、导演 赖声川

      ​​说《曾经如是》花了十年创作有些奇怪,因为这些年,我确实很清楚想写这么一部戏,但是我其实一直不清楚到底要写的是什么。我的创意档案中的笔记从2012年开始记录,有很多条,但看起来都像是密码,甚至我自己都无法解开的密码, 如:

      “一个没有时间的国度,一个战胜时间的国度。”

      “只有走完全程才知道这个道路需要走多久,也才会知道时间的感觉是什么。”

      “我知道我们在梦与醒之间。”

      “我说我的故事。我是你的故事。”

      “角色:即将绝种的动物。一个叫时间的角色。他什么事都不做”

      “记忆是一个破碎的花瓶。”

      这一切距离构成一个戏剧作品还很远。所以说,一个面貌不清楚的作品继续在我脑海深处酝酿,就像深海中一个没有人见过的生物一样。虽然一直没有一个清楚的概念或者结构,但我心中有一些关键词不断的回荡着,像是佛法中的传说,以及我写下来的关键词“明光与慈悲”。我想尽量去读一些佛法经典中的故事,看看如何能够用现代的方式重现。本来答应回我曾经教学二十三年的台北艺术大学来做创作,但那次因故取消。后来要到加州艺术学院做短期教学,提出了这个概念,他们后来选择了另外一个作品,也就是后来成为在洛杉矶汉庭顿图书馆演出的《游园·流芳》。

      于是可以说《曾经如是》自己找到被孵化的时间与地点——在伯克利,2019年的春季。在副校长香农·杰克逊(Shannon Jackson)的邀请之下,我在2019年一月份来到伯克利,做创作型的教学,意图创造出《曾经如是》这部戏,并且在四月底做工作坊式的演出。问题是,我还是不清楚这个戏是怎么回事,如何给它结构,如何让它演出。学期开始,我带着学生做一些即兴创作的练习,像是在买时间,看看会有什么样的灵感出现。那段时间我很被“净土”的一些传说吸引,就是佛法传说中的一个地方,在某些人的心目中真实存在,我一位老师的父亲号称真正去过。我研究了这个“净土”的原型,在不同文化中的表现,也想到自己曾经引用过陶渊明的“桃花源”在作品中。我当时也在看一本叫做《王子与僵尸》的书,是一些藏族的民间故事,有着极有趣的叙事结构。

      过年时,我们家人与朋友到美国科罗拉多的滑雪胜地艾斯本度假。所有人去滑雪,我在酒店的大堂,喝着他免费的咖啡,看着雪,写着我的大纲。在那人来人往的大堂中,我写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大纲,故事中的故事,不同的说书人占据其他人的故事。结构非常复杂,作品非常有魅力,但终究无法满足我。像一个复杂的发明,我就是没办法解决它机械性的一些问题。这个大纲看来极为华丽,但好像少了一个引擎,也可以说少了一个灵魂。我兴奋了一整天,以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复杂的剧场作品,第二天突然绝望,确认不可行。我并没有花太多时间沮丧,或许一两分钟。之后我继续工作,想到2014年的一部未完成的作品,这部作品也很久没在我脑子中。那一年,我们应邀到曾经发生大地震的青海玉树,去写一篇关于疗伤的作品。因为许多原因,这部作品并没有发表演出,但角色都被创造出来。当这些角色被植入可以说是前一个概念的废墟之中,这就像是深海中那只海怪突然上升到可被看见的地方。很快,一切就绪:如果要探讨疗愈一类的主题,这一群西南山中小村的人们必需移居到纽约,然后去寻找净土。回到伯克利的一周中,我把新的大纲写出来了。在这长篇大纲中(《如梦之梦》大纲29页,这一部大纲16页),各种人物和事件从我心中涌出,大部分都是从我的人生体验来的,一些我认识的人,一些我听说过的事情,或者看过的一些事情,或者我心中幻想出的一些事情,许多在我内心深处长期游荡的角色,甚至是非人的角色。现在回想起来,可以说《曾经如此》就是在玉树做的那个未完成的小作品的完成版。

      实际的创意工作在课堂中是从2月14号开始。我只有六周可以用,于是在每周两次,每次三小时的课堂中,我拼命地发展各种不同的场景,根据那长篇的大纲。教室之外我更是疯狂的工作,写出新场景或编辑课堂中所发展的场景。那一次的经验是有点魔术般,一些创意学者可能会称之为“畅通状态”(Flow state)。在我和乃竺在伯克利山上租的小房子中,望着脚下湾区尘世人间,我在电脑上打字,每写一行对话,下一行自动就会在脑中出现,从手指头涌出到荧幕上。我可以持续这么工作几小时,在家,还有在我喜爱的各家伯克利咖啡馆内。许多场景就是这么用英文写的。后来,当这些场景翻译成中文的时候,大部分都一句不改,因为写出的当下已经完成了。《如梦之梦》是在伯克利开始发展的,并且在2000年在校园中做了工作坊式的演出。《曾经如是》一样,2019年4月26日到28日,在伯克利的赫斯特纪念体育馆内的舞蹈厅中做了三场演出。那个教室旁边地底下就是一个古代印第安人的万人塚。我们把演出献给那块圣地,以及地底下所有灵魂。我们演了第一、二幕,用极简的服装与道具,也没有什么灯光设备。许多学生们并不是戏剧系的的学生,但他们的表现都非常优异,我也因为观众热烈的反应感到鼓舞。

      回到上海,我直接进到排练室排练另外一部新戏《幺幺洞捌》。这部戏六月演出后,我就立刻开始进行中文版《曾经如是》的演出。在上剧场的制作与技术团队配合之下,我和上剧场的演员班底一起把剧本转化成今日的模样。而郝蕾、张杰以及我来自台湾的老搭档屈中恒和范瑞君加入之后,一切更是顺理成章。确实,为自己熟悉的演员塑造角色是很开心的事,他们的个性与才华同时也会让这些角色丰富而充满生命。在伯克利与我共同开课的珊卓这次也来上海,完成了她深度有机创作过程,完成了《曾经如是》的舞美与服装设计。再度和资深艺术家简立人和王奕盛合作灯光和投影也让我感到幸福。可以做出这么复杂的一些视觉美学。整体来说,我非常感恩,有机会和这么有才华的艺术家们共同合作,并且在上海有自己的剧场,能够让如此复杂的一个作品得到充分的排练、以及技术合成时间。

      在我的《赖声川的创意学》这本书中,我不断强调一个作品是被“寻找”出来的。这意味着最后的成品其实已经存在,可能在空气中某处,你必须下工夫去找到它。在我创作的许多戏中,创作过程是有这种感觉,但《曾经如是》比较特别,因为它似乎是找到自己。回想起来,整个第四幕几乎是一次完成的。那一天我在离戏剧系很近的咖啡馆/唱片行“音乐的献礼”(Musical Offering)写,这也是我多年来经常写作的地方。我坐在钢琴旁。中午客人一一散去,整个店里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一直在写。还好没人,因为我一边写,眼泪不停的流出,就像那些文字不断涌出一样,从心中到电脑荧幕上。

      《曾经如是》不可避免,可能会与《如梦之梦》放在一起比较,可能是因为长度以及“莲花池”的用法。但其实这是两部非常不同的作品,要说他们相似,就有点像是说篮球与冰球很像,因为他们都在同一个球场中比赛。对我来说,《如梦之梦》像是一个巨大的自由联想练习,所谓的“天马行空”,似乎随意的去连接各种人与事物。在《如梦之梦》中,这些似乎随意的元素到最后旅程结束时全部能够融合到一起。《曾经如是》是另外一种马,飞入另外一种空。自由联想存在,但它们是在一个有严谨结构的叙事中被连接起来。或许这两部作品真正的共同点,就是我们活在这个地球上的共同旅程吧。

      赖声川,上海,201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