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歌回归,终于让她被看到

微博 2022年07月12日

      《秋园》背后,是她一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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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本芬今年82岁,是三个孩子的妈,两个女孩的外婆。但她最为人知的身份,是一名畅销书作家。

      最开始,她窝在四平米的厨房里写小说。

      等灶台上咕噜噜炖着肉,抽油烟机阵阵轰鸣的间隙,她会坐一张矮凳,将土黄色的纸搁在另一把更高的凳子上伏笔写作。写了两年,稿纸足足有16斤重。

      女儿看母亲这样热爱写作,便将她的小说打成电子版,上传到天涯社区的“闲闲书话”版块。数十年后,出版社人员才发掘这些故事,将它们编印成册推向市场。

      2020年,初次面世的《秋园》震惊文坛,读者评价这本书是女性视角的《活着》。书被连续加印8次,总计销售4万册,豆瓣评分9.0,图书奖项纷至沓来。

      胡歌担任配音的《但是还有书籍》第2季中,她又被更多人看到。

      文学界向杨本芬敞开了大门。

      有人邀请她和余华同桌吃饭,去杭州参加“一席”演讲。她都一一婉拒,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她年龄大了,膝盖太痛。

      之后,杨本芬的新书《浮木》、《我本芬芳》相继问世,她也拥有了伍尔芙所说的“自己的房间”。但这并不意味着写作就是她生活中的头等大事——除了是一名作家,母亲、妻子、外婆这些身份在她身上反而套得更牢。

      她需要照顾好老伴,陪完孙女,才能回到书桌前成为她自己:一个不能停止讲述与写作的人。

      “我写的时候,眼前看见了他们,耳朵边听见了他们,你讲讲看,神不神?”

      女人八十,成为作家

      杨本芬开始写作的契机说来平常。

      1995年,她从南昌来到南京,给二女儿章红带小孩、做家务之余就泡在女儿满屋的书海里读书。

      一口气读了3遍作家野夫的《江上的母亲》后,杨本芬想起了高龄的母亲,“我的妈妈实在是太好了。”

      她也想写点什么来记住母亲。

      写作的念头一经点燃就很难再熄灭,她问自己,“如果没人记下一些事情,妈妈在这世界上的痕迹将被迅速抹去,像一层薄薄的灰尘被岁月吹散。我真的来过这世界么?经历过的那些艰辛困苦什么都不算么?”

      尝试写作的杨本芬那时还不会用电脑打字,她就坐着厨房的矮凳,在稿纸上写写改改——那些纸甚至算不上是本子。

      出版社上班的章红把没人用的毛躁黄纸带回家,杨本芬拿棉线一缝,就开始在上面写母亲秋园的故事。

      2003年,89岁的秋园在老家跌了一跤,撑了二十多天,去世了。杨本芬回湖南参加母亲葬礼,看见随葬的衣服里有张纸条,写着一些年份和地点,都是母亲记下的简略生平,最后两行记录着她对生命的总结:一生尝尽酸甜苦辣,终落得如此下场。

      杨本芬为这句话震惊不已。母亲是那样一个文雅的老太太,她为何会用这样悲凉的文字审视自己的一生?

      母亲一生的答案都藏在《秋园》一书中。

      1914年,秋园出生,家人在洛阳开一间药店。17岁时,她被国民党军官相中,她为着“送我读书”的条件嫁了过去,随丈夫迁到南京生活,生下第一个孩子后,读书的念头化为泡影。

      1937年,秋园又随国民党政府撤往重庆,轮船途径湖北汉口时,丈夫请船上的半仙算了一卦,按着卦象所言,他带着妻儿下船回了湖南湘阴的老家。秋园一生的命运也随这副卦象而改写。

      之后,秋园接连诞下5个孩子,夭折3个。她46岁那年,丈夫病逝。饥荒、批斗随之而来,无奈之下的秋园带着孩子改嫁到湖北,第二任丈夫去世后,她回到湖南旧居度过晚年。

      离世前一年的五月,花都开好了,秋园在告别时拉着外孙女章红的手指向山崖,“你要是早来一个月就好了,那崖上都是杜鹃花,好看得很。”

      章红将这副画面永远定格在心里,写在《秋园》后记中。如浮萍般漂泊半生的88岁的外婆,依然在为她看不到那束杜鹃花而感到遗憾。

      在没有电视与电脑的年代,杨本芬也无法停止讲述。

      同事邻居和女儿章红都是杨本芬的固定听众,她讲起《聊斋》里的狐妖花仙,《安娜·卡列宁娜》里浪漫又压抑的外国女人,都能讲得有声有色。儿时的章红喜欢端一张小板凳,下巴倚在妈妈的膝盖上,“听什么都很入迷。”

      读一些公众号文章时,甭管写的好坏,只要有“打赏”选项,杨本芬总要花点钱打给作者,因为“无论什么年头,写字总是不容易的。”

      她写字也不容易,但难的不是没灵感,而是困于身体的重负。

      杨本芬写作时,会半躺在一条人造革躺椅上,双腿搬起来与身体持平,这样膝盖上敷的止痛膏药和热水袋才不会掉。她缓缓地往下靠,再端起9.7英寸的iPad,正好让老花眼镜与屏幕保持水平,供她在iPad上手写一个个字。

      四年前,膝盖疼的杨本芬遇上庸医,做了半月板微创手术后,疼痛反而加剧。爱热闹的她得了Pageone文学奖,主办方邀请她去北京和余华同桌吃饭,她高兴得不得了,票都买好了,但膝盖太痛,还是放弃了。同样的理由,“一席”邀请她去杭州演讲,也只能无奈婉拒。

      住在南昌城乡结合部的一处小区里,她连和老太太们跳操都办不到。她总是揉搓着膝盖,打电话给章红,“痛死我了咯。”

      即便如此,写作也依旧要进行下去。杨本芬每天写四个小时,吃午饭,午睡,醒来后又写四个小时,吃晚饭。一天下来,她能写“五六板”——一板代表着iPad的一张屏幕,这是她独有的计量单位。

      章红看着年过八十仍然辛勤写作的母亲,明白她要与时间赛跑的隐忧,“她抓住一切间隙让自己写,好像有件事没完成,再不做怕就来不及了。”

      老妻

      杨本芬不仅是和飞逝的时间赛跑,也是在与她老妻的身份抗衡——她需要先做好妻子的份内工作,才能缩回书桌前成为作家。

      1940年出生于湖南的杨本芬20岁时就失去了父亲。那是上世纪60年代,母亲秋园让她别放弃读书的期望,一个人挑起了整个家。杨本芬在愧疚中参加岳阳工业学校的考试,30个人里就她一人考上大学。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学校在杨本芬将要毕业时停办了,她又独自前往江西的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求学,学制一年,临近毕业之际却因家庭成分不好被下放回了农村。

      流落异乡时,杨本芬遇到了大她7岁的丈夫章医生——一个地主家的儿子,与她同样有着刺眼的阶级成分。见过几面后他向她求婚,她就一个条件,“送我读书”。对方答应,他们便定下了终身。

      她很快成为了妻子和母亲,照料着丈夫与三个儿女的饮食起居,每天不到五点就起来煮饭,频繁换着用以谋生的工作,曾经要读书的念头也化为泡影。

      尽管晚年的经济条件有所改善,杨本芬也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但她还是难得清闲,写作仍然排在过日子的次序之后。

      老伴章医生如今失忆了,走不了路,也说不了几句话,患有糖尿病和阿尔茨海默症。但杨本芬从不用这个词形容老伴,“老年痴呆”这种更直白的叫法,她更不会说出口。只是说他老了,就糊涂了。

      采访过杨本芬的记者记得,往往要和杨本芬在餐桌上畅快聊许久,才发现背后的沙发上痴坐着一个九旬老人。那是一言不发的,望着漆黑电视屏幕的章医生。

      天气闷热了之后,杨本芬会定时问他有没有尿意,他摇摇头说没有。那好,她正要给他穿纸尿裤,裤子一褪,尿液就溅了她满手。

      每天中午十二点半,他从沙发起身去五米之外的餐桌吃饭。吃完饭,再去五米之外的卧室睡觉。这许多个五米的路程,都是一米五的她充当拐杖,拄着一米八的他缓慢挪动完成的。

      相伴六十二年,已是钻石婚的老夫老妻,杨本芬还是觉得丈夫从未亲近过她。他对外人和小孩都是极好的,“却不晓得心疼我。”

      多年前,他们去南京给女儿带小孩,在陌生的城市过马路走斑马线,她惶恐地去牵他的手,他却一把甩开,看都不看她。说,还是各走各的好。

      在章医生那里,杨本芬成了没有名字的人。别人都叫她“小杨子”,而出自他口,就只有“喂”或“诶”这样的单音节来称呼她。如果孩子正好在场,他就会转向儿女们,在他们的名字后加一个“姆妈”的后缀,“去找你姆妈。”

      记忆里他只提过一次她的名字,是写在一封家信上,称她为“杨本芬同志”。疏离又冷清。

      她说他从来没正眼看过她,跟她说话也把眼睛瞥向别处,从不跟人对视。一辈子特意为她做的事,仅是买了四块豆腐。

      她不明白,“我模样不错,能说会写,手脚麻利,也聪明,为什么不值得他珍惜,不值得他爱呢?”

      女儿章红倒是记得,爸爸的说话和记忆功能衰退得厉害后,有人让他在纸上写家人的名字,儿女们叫什么他全忘了,但只会写“杨本芬”三个字,不停写,直到黑字爬满一整页白纸。但这是爱吗?女儿也感到困惑。

      八十多岁的人了,每天还要把失忆、失语、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伴带在身边,就像单身妈妈拖着几个月大的男婴,“这一生真不值。”

      不值的不止是她一人。杨本芬曾在朋友圈写过小区里一个74岁老太太的故事——

      我母亲生活不检点,我是个私生女,连大人都没做就结了婚,受不了。我带着孩子逃到浙江,嫁了人。那人是个性亢奋,过了两年,再不脱身会被折磨死。我挺着大肚子又逃到江西。在江西找工作结婚。男人离一米远就能闻到狐臭,被熏了几十年。

      我四十多岁时,一次看到他那东西,那头子分了叉,活像个开花馒头,后来我一看到开花馒头就想起那东西。阴茎癌,要割掉。他硬是舍不得,直到流脓,割了。后来又转移,那东西肿得像个西瓜,还不肯手术,拖到最后还是被铲为平地。肚子上打了个洞洞排尿,这个尿直直地朝上射,我洗了十几年的尿布。

      也正是当了作家,写的故事多了,她才知道这世上多得是不幸的老妻。

      是母女更是知己

      抛开作家身份,杨本芬和多数老一代中国女性的生命轨迹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们坚强、隐忍、像超人一样无所不能,永远将家庭的利益排在自己的追求之上。

      在章红的记忆中,母亲是最勤快又能干的人。当医生的父亲常在医院里上班,繁重的家务活就都归了杨本芬。种菜、砍柴、烧水、做饭,甚至孩子们穿的衣服鞋子,也都出自她那双巧手。

      有一次,当地中学校长听说杨本芬学过化学,想请她做化学老师,她欣喜地应了下来,都找好了保姆带孩子。但偶然看到保姆给章红喂饭,是自己嚼碎了再吐出来红,她受不了,还是放弃了教职继续做家庭主妇。

      三十多岁时,杨本芬有机会去县里的汽车运输队做调度员,她为了兼顾孩子和养家,申请换岗做加油员。这样就不用坐班,能够多一点时间在家照顾孩子。但仅仅是参加工作比规定时间晚了几天,她就失去了转正的机会,一直做着“长期临时工”,在公司就像永远比人矮一截,只能小心谨慎地做事。

      母亲只在一件事上摆脱了卑微,会大胆为自己争取。那就是读书。

      只要听说县里的哪家人有书,她就会跑去问人家,我给你做衣服鞋子,不要钱,你的书借给我看看咯?

      有时人家催她还书,她又读的爱不释手,便熬了两天夜把一本小说给抄了下来。就用这种方法,她几乎读完了西方名著。

      “读书改变命运”几乎是从祖母秋园那一代就延续下来的家族精神,母亲杨本芬也贯彻了这句格言,用她的坚持托举着儿女们走向更高的学府。

      1979年,章红的姐姐参加高考,差三分到达本科线。老师劝她读大专,但母亲坚持要她复读。一年后,姐姐考入一所重点工科院校,毕业后做了高校教师。

      1986年,章红也考入南京大学化学系,之后在母亲的支持下转入中文系。毕业后她进入出版社工作,还获得了冰心图书奖

      等到章红自己成为作家之后,才理解母亲要在生活重负之下读书写作有多不容易,“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

      最开始,杨本芬用尽一切带外孙女的空隙写作。她把孩子驮在背上,一边颠背一边唱《国际歌》,孩子睡着了她也不敢怠慢,怕醒来之后看不见大人会哭,就守在孩子床边,蹲在床头柜那里写东西。在四平米的厨房里,她也要从水池、灶台和冰箱之间抢出一片地,坐在小矮凳上飞快移动手中的笔。

      章红是杨本芬的第一个读者。如果不是经由母亲在纸面上的娓娓道来,她不会深刻地理解外婆那一代人的沉浮命运。她也充当了一位严格的编辑——表达冗余,叙事模糊,情感过于丰沛,她都会指出这些问题,紧张得母亲一脸吓坏的样子,“哎呀,我哪会写呀,不像你是科班出身。”

      章红生怕打压母亲的信心,又赶紧鼓励她,“你有与生俱来讲故事的能力,这是一种天赋。”

      她们是母女,但也逐渐成为文字上的知己,一有时间就会交流写作。

      2009年,章红帮母亲将《秋园》的每一个章节都传到天涯社区。二十年后,才等来这本小巧的砖红色小书正式出版。杨本芬感谢自己的长寿,“要不是活得长,也看不到出书——”

      她常问女儿:“我为你争光了吗?”

      女儿说:“当然。”

      “那就好。我想为你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