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门是圆形的,像一面井口。伊利亚打开它,三个脑袋往井底探看而去。
气密室黑洞洞的,纵横幽深。手电筒的光线直直地投进去,晃了几圈,最后消泯在井沿,在那些青苔似样布满的仪表上。拿破仑的复杂表情就像一个刚做完口腔预检的医生,谨慎地判断着这张嘴里曾经咀嚼过什么东西。
伊利亚拨开他,像是将他的谨慎视作耽误时间的懦弱。他率先钻进了闸门,游到气密室的另一端。拿破仑赶紧跟上。他们先打开气密段的舷窗,让光在时隔半年后重新莅临这片废墟。
随后,按照地面的指示,伊利亚转动了两圈飞船侧的气密舱盖,确认它正在发出丝丝入扣的嘶嘶声。这表示空气正在泄出,从内而外,缓慢地平衡空间站舱段里的压力。
窗外一片蛋壳白色,不知昏晓。
“已进入空间站。”盖比通过耳机向地面汇报。她扒住门沿,准备将身体送进去时,又被奥列格叫住。“其他人已经进去了?”
“是的。”
“你留在飞船上,监视他们的身体状况,同做好B计划的准备。”
“‘蝇王’?”盖比问他。
“伙计们,”她转头对气密段里的两人叫道,“你们最喜欢哪片海?以防万一,我可能需要开着飞船把你们连同空间站一起丢到大洋里去。”
“太平洋。”她很快收到拿破仑的回复。
伊利亚则回答:“黑海。”
“记下了。我会丢两次的。”
“记得保证我降落在夏威夷。”美国人说。
她对他们解释说自己收到驻留飞船的指令,将通过无线电跟他们保持联系,同时让他们千万当心舱段内部始料未及的状况。接着,她后退一步,在合上井盖之前,最后看了那两个同伴一眼。他们正围着通往空间站居住段的第二道气密闸门,不知在争执什么。
在一门之隔之外就是空间站的居住舱,一个被人放任在太空中飘荡了十个多月的金属罐头。闸门边一字排开几个压力表,指针摆在红色的字段:880帕。如果此刻贸然将其打开,没准他们都会变成可口可乐里的气泡。伊利亚故技重施,转动舱门盖,给舱段泄气。
在等待气压表的指示针缓缓地向左滑动期间,拿破仑问伊利亚:“你觉得里面会有异形吗?”
“异形?”
“忘了,你应该没看过。一部美国电影——也许在苏联不能放映吧。异形是一个外星生物,它长了一个冠状的脑袋,嘴里还有另一张嘴,会把人撕开,像这样。”
他尽可能优雅地示范了一下。
伊利亚的眼神像看一个傻子。“我知道异形:对恐惧的暴力投射,一种美国人尤为喜爱的肤浅,我称之为‘美国性格’。”
“也许它的美学先祖洛夫克拉夫特并不赞同你的看法。”
“不,霍华德·洛夫克拉夫特与美国人吵吵嚷嚷的流行文化截然不同,”伊利亚说,“他指出人类恐惧的根源,在于冷漠的数学宇宙对人本价值的否定。这来源自神学解放的二律背反。”
“那么,在你高深莫测的恐惧里,这里面会出现什么?”
伊利亚微微侧过头。拿破仑冲他指了指他们面前的闸门。
“现在,它就是我们的101室。乔治·奥威尔——或许这条不需要同你多做解释。”
“已经降到730帕。你搞错了——我并不怕它。”
“假设。假设上来说,如果你心里对它感到害怕的话。或者,让我这么说吧,一个普通的苏联人,对它产生了畏惧的情绪。”
“一位良善的苏联公民不会在必须完成的任务前退缩。”
在拿破仑再度开口,做出更多的让步假设之后,他意识到伊利亚也许只是在寻他开心。
“假设一个良善的苏联公民并没有在他必须完成的任务前退缩,而在他完成任务之后,脑中有一瞬间,滑过了另一种他会设想的、实际上并未出现的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与潜在的心理障碍有关——恐惧,也许是——那他会想象什么?”
伊利亚回答的语气给人感觉好像他早就准备已久。“我想会是拟态海的塑形。假设你没有看过这部高深莫测的杰作——是《索拉里斯》。拟态海会幻化出每个人的内心,他们潜意识里最深层的欲望,或者恐惧。”
“莱姆生于波兰。”
“但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是苏联人。”
不奇怪,他想,这也是一种帝国主义的掠夺传统。“所以,你觉得恐惧不是外生的。最大的敌人来自内部。自我审判的优良传统。”拿破仑说,“哦,请快速地提示我一下:这就是‘苏联性格’吗?”
“700帕,可以进入了。……我们只是没有轻浮的迫害妄想,也不依靠对空气出拳来展示肌肉。”
“而最终往往因为内耗而亡。”
伊利亚眯起眼睛。“我永远不指望从你这里得到认可。”
“我也不打算这么做。但是,如果你承认,你心里多少有那么一丁点害怕的话,我会舒心一些。”
尽管他们漂浮在零重力的空间里,拿破仑还是控制身体,做出了一个先请的动作。如他所愿,伊利亚转动闸门把手,先行一步。他动作如此干脆,倒让拿破仑想,也许并不需要为了激将他主动打头阵而如此大费周章。不管伊利亚有没有感到害怕,他确实不太想一马当先地献身于这座废弃的矿洞。
少顷,他听到里面传出一句低声咒骂。
“里面怎么样?金丝雀死了吗?”
拿破仑嘴里问着,也把身子探了进去。
“操。”他下意识道。极高的空气压强,一下在他的耳膜上划出了几道裂痕,他甚至没有听到自己的诅咒声。
在持续、尖锐的耳鸣声中,空间站颤抖了一下,向他们徐徐展开。没有异形,没有拟态人,只是落满了白霜。时间冻结在了这里面。这是一座实打实的冰窟。
厚厚的冰凌覆盖在空间站的每一个角落,把舷窗盖也冻得结结实实。拿破仑和伊利亚分头扳了好一会儿,才为阳光打通渠道。骤然,明亮的阳光贯穿了破败的舱室,他们也得以清晰地见到一路延伸至空间站深处的霜雪和冰川。在阳光照射下,冰柱中闪现出许多细小的彩虹标本,宛如死去的小虫。
恢复听觉后,他才听到耳机里盖比在呼唤。
“能呼吸,”他汇报,“没有闻到多余的异味。说实话,我还以为会闻到谁半年没洗的袜子味儿……”
“你们的体温下降得很快。怎么回事?”
伊利亚掩着面,迅速地打了个喷嚏。拿破仑道:“这里真的很冷,无法想象的骤冷。”
他的话声变成白气,从嘴里呵出来,悬浮在半空中,经久未散。伊利亚擦掉温度计上的霜,读罢示数,说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指针只在零度附近游离了一小格,好消息是朝着零上的方向。
“这里就像白雪皇后的子宫。”拿破仑打了个寒颤,“也许她临死前吃了二百个雪姑娘。”
“很浪漫,但是还是尽可能地科学一些。”
“空间站在下雪。”
“雪?”盖比问,“哪来的雪?”
“正在查。”
“吐点口水试试,伊利亚。”
“为什么你不给我下这个指令?”拿破仑盯着他的同伴的脸,问盖比,“我会很荣幸能做这个执行人的。”
“对着墙壁吐,不是对着人。”
伊利亚依言,朝绝缘层的橡胶上吐了一口唾沫。小水滴飞溅到墙沿,三秒钟后,就结成了小粒冰晶。他像撰写实验报告一样客观而准确地向盖比描述了这个现象。
“我有不祥的预感。开灯试试?”
拿破仑揿下开关,再打开,整个空间站里,连一根二极管都没亮起来。伊利亚关掉手电筒,掀开一块舱板,借着阳光看电箱内部。电线上挂满了冰柱子。
“简直像在一个时间胶囊里,”拿破仑说,“陈设老旧,还冷得让人极度不适。”
“也许是哪里漏水了,”伊利亚判断道,“需要进到工作舱段进一步检查。”
“那时候我已经冻得比停尸房里的尸体还硬了。”
拿破仑大张五指,凑到伊利亚脸前,好让他看见自己已经被冻成青紫色的皮肤。
“想要青春永驻吗?”盖比评价。
“你可以先回去,”伊利亚突然打断他,“我一个人进入下下一个舱段,继续工作。”
其他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盖比在思考可行性。而拿破仑在事后将这次对话报告给桑德斯时,将伊利亚令人难以理解的执拗和他对此的极力反驳,作为他成功地阻止了一次苏联阴谋的有利证明。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进去的,”拿破仑说,“想都别想。”他本意是想表达苏联人绝不能在他不在场监视的情况下私自行动,说完,却似乎觉得这句话带有一种令人误会的温情,于是再补上一句,“最起码做好保温和防毒措施,否则我们还要想办法把你的尸体拖出来。”
盖比表示赞同。“先回撤到飞船里吧,我们想想办法。”
“……你是来干什么的?度假?”
忽然,这苏联人突兀的生硬语气令拿破仑皱起眉。但他随后意识到伊利亚并未反驳前半句话。
“我只是尊重劳动法。噢,我还以为你们才是工人国家。以防你不知道,加班是需要报加班费的。”
“所以我会一个人……”
盖比在耳机中截断他们的理论循环。“先回撤到飞船上,伊利亚。我们的轨道已经脱离了地面站的通讯范围,暂时联系不上控制中心了。”
“况且,还有一系列检查结果要与他们同步,”拿破仑补充说,“是你最爱的服从命令的环节。同志,你不期待吗?”
伊利亚看他的眼神像是要把他举起来,扔进下一个舱段里。
“……等到重新建立联系之后,我们再推进,”盖比说,她的语气似乎无奈于自己再一次被迫担任了中和气氛的角色,“现在先回来,吃点东西,睡一觉,找点东西保暖。大家都很累了。冰不会融化的。”
“我不理解。只是五摄氏度而已。在西伯利亚,这只算是夏天。”
一场暴风雪几乎与科里亚金一家同时到达奥伦草原。窗外,天空中悬置着一个巨大的彩色螺旋,黑的、铅灰色的、黄金的条絮,奇异地混夹在其中。那螺纹的尖喙极低地下倾,几欲啄食大地。伊利亚在车上简短地睡了几觉,又醒转,却觉得自己丝毫未曾远离过它。每回他醒来,都会问父亲还有多远。父亲总是说:半个钟头之后。“已经好多个半个钟头了。我睡着前您就说半个钟头。”伊利亚说。
“伊廖沙,你只睡了一两分钟而已。”
怎么可能。伊利亚望向前座上的母亲,试图从她那里得到支持,她却一直把头倚在靠背上,斜斜地凝视着窗外。他伸出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问她有没有看到那朵一路上都追在他们身后的大云。她像忽然回过神来一样说:没有。在那一瞬间,她不再是那个周到体贴的妈妈,像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只是刚好同他们父子俩搭乘同一辆车,前往未知的远方。阴恻恻的天象好像金钟罩一般扣在了她身上,把她平展的面容压出几道显眼的水渍。于是伊利亚缩回后座上,竖起耳朵,听着身下这辆老货车哐嚓、哐嚓地震动,在那早已鲜不可见人路的草原上继续行驶。转念间,伊利亚又说他要下车尿尿。
“刚才在镇子里不是让你专门解过手了吗?”父亲说。
“那都是下午的事了,爸爸,”伊利亚恳求道,“我很急。”
“看这天气,可能情况不太好了,我们必须在下雪之前赶到。”
“就一分钟,爸爸。三十秒。”
母亲终于说:“停下车吧,尼古拉。他憋不住的。”
这个时节,草原上的草根几乎都已经发黄、干枯,伏在地上。伊利亚拉上裤链,盯着地上那些液体缓慢地渗进沙土当中,似是有什么住在地底的魔鬼,将它吸食殆尽。他回头向坡上望去,在巨大的螺旋云正下方,父亲将地图平摊在车盖上,握着指南针,比划着什么。这一路上,每逢停车,他就会这样重新校准方向。赤红色的天空沿着他的发顶,向后无垠地铺开;夕阳的光给他镶上了一层血边,令他看起来像个黄昏中的巨人。他们的全部家当都用麻绳系紧,绑在货车厢上,上面落满了沙尘。母亲的身影嵌在车窗里。她很少亲自下来,宁愿待在上面。
他盯着这场景,倏然抽动肩膀,怕冷似地颤栗了一下。此时坡上传来父亲的喊声,问他完事没有,赶紧回到车上。他爬上坡,听到父亲嘴里念着:“马上就要到了。”
车重新开动,依然朝着先前的方向。听到这句话后,伊利亚好像也隐约看到草原的边际上现出了一层小镇的海市蜃楼:三五幢可爱的平房,两层高、带花园的小楼,就像他们在梁赞的度假小屋。五层的公房,边缘整齐得像新年贺卡一样。父亲说那儿会有很多很多的煤矿,于是那些小屋的墙体就都变成了黑漆漆、亮晶晶的样子。
“我明天还要上学吗?”他忍不住问。今天是星期天。那天他晚上放学回家,看到敞开的柜门和行李箱,一地糊涂,而大人们正在急匆匆地翻箱倒柜,收拾东西——自那之后,他们已经在路上开了一个多星期。对于这趟有可能行将结束的公路旅行,孩子总是比大人不舍。
“当然。”父亲说。母亲点了一根烟,摇下车窗,朝外吐出去。然而冷风灌进来,将烟雾卷入伊利亚的鼻子,他咳嗽了一声,母亲看起来却并未动容。父亲接着说,“你是一定要上学的——娜佳,把烟灭了吧,或者朝外面吐——妈妈会送你去上学的,镇上有一间小学,我已经打听过了。也许不是明天就能上,但你终归还是要去上学的。”
可是我不想上学了,伊利亚无声地回答。他把额头搭在车窗沿上,眼看着外面的流沙。货车叮叮当当地颠簸,把他摔进了一场薄弱的梦里。待他猛地睁开眼,草原上已经暮色四合。前座上的父母都不见了踪影,吊在后视镜上的小玩偶也不再摆动,好像掂算着沉默的重量。
他打开车门,爬下来,一阵冷风骤然刮过身侧。草原空旷,只在远处残留了一些房子的形状,模模糊糊,低矮又连绵,在风中倒向同一个方向。他在原地等待了一会儿,突然听到一阵凄厉的鸣叫,自脑后悚然滑过,好似一头巨兽扬起身来,将尖角拱入云中。他惶然回过头去,看到一列黑色的长蛇,在草场的边缘,疾速地游行而过。
伊利亚猛地挣动了一下醒来,扒下眼罩。正逢空间站日出,强光打在他的脸上,造成一种起床的拟态。他估算了一下时间,大概睡了五个多小时,可是梦的长度却好像远超这个时段。纠缠错乱的电线牵连仪表,提醒他正身处与梦截然相反的一重理性天地当中。
这时,闹钟的轻微嗡鸣自某处冒出。若不是飞船深处传来它的金属关节运行的咔嗒声,他还以为自己正躺在星城的宿舍里。
盖比揭下闹钟的动作好像是等待了许久一般。也许这一夜对每个人来说都不怎么样。但伊利亚记得方才的梦境却如此真实,像是衔接在断裂的空间站现实中间的一节导管,汇流了虚实两种疲倦。昨日的余韵此时重新回到身上。他头疼,嗓子发干,好像被卡车碾过。
拿破仑最后才醒。他解开身上的固定绑带,显得容光焕发。“早上好,伙计们。”
无人理会。伙计们都心事重重,将牙刷塞进嘴里,盘算着接下来一天要做的事情。昨日他们不得不接受的一切冷酷现实,此时再次卷土重来。
“早餐时开个短会。”盖比说。她谨慎地把牙膏泡沫吐到毛巾上,擦了擦嘴。
“——早餐后,”拿破仑说,“休息时间就是神圣的休息时间。我的工作时间还没开始。”
“你的休息时间是什么时候?”伊利亚问。
“看心情,”拿破仑说,“比如现在,当你让我感觉到了压力的时候,赤祸。”
伊利亚盯着他,拿不准他是存心在逗自己开心,还是在正式发布他的工作宣言。他想起他们的警告,说美国人的工作风格与他熟知的有所不同。美国人更讲究工作条件,对待遇的要求也更高,并且动不动就要罢工——目前来看,也许意味着这种随心所欲的行事,铺张浪费的做事风格。用他们的原话说,叫做“无组织、无纪律”,但这也是国际合作中必将面临的跨文化阵痛。
“尊随悉便。”他退让了。
美国人精心地往领口塞上一块小毛巾,如愿开始享用早餐。就算只是一些隔热锡纸包装的航天食品,他的架势也像是身处莫斯科的干部餐厅,品味一勺一百卢布的鱼子酱。只见他悠哉游哉给面包抹上沙司,再夹上一块鸡排,给自己做了个简易三明治,还有土豆泥和一杯果汁佐餐。伊利亚和盖比则一直因为图省事,只往嘴里挤两根牙膏状的果泥,佐以黑面包了事。观看拿破仑的进食过程令人难以忍受,但此人周身又散发着一种诡异的能量,吸引着伊利亚蹙着眉,看他鼓起嘴,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好像一只附在餐桌上饱飨余油的大苍蝇。
“要再给你放点配乐吗?”
“来点罗西尼。”他嘴里鼓囊囊地回答。
真受不了。
“不来点吗?”拿破仑邀请他无动于衷的同僚们,“好吃得让人意外。这一点,NASA不得不服输。”
“很奇怪,你们引以为荣的市场经济却没有为你们提供最优质的食物。”
“政府购买,竞价,联邦预算,这些事,让重要的事变得无关紧要,又让无关紧要的事情最后都变得将就,哪怕是人类先驱者嘴里的食物。”拿破仑说。“但是,特权可以改变一切。据说一个莫斯科的高管不消花费分文,就能在一整年活得滋润非常。”
“你永远不能只是单纯地表达一句感谢。”
“小提示,我们的公民有权公开批判政府行为——不需要通过讲笑话的形式。”
“通过那些被政治献金人士控制的报纸。”
“什么,你说《真理报》吗?”拿破仑反问。
伊利亚瞪着拿破仑。在混乱的仪表板当中,他装腔作势的进食显得尤其工整而格格不入。伊利亚本试图再逞口舌,却忽然想起他的母亲来。在他们搬到草原会让站的第一个晚上,他记得在那间狭窄的铁路宿舍里,靠墙的地方遗留了一张瘸了一根腿的餐桌。母亲从行李箱子里掏出了一张洁白的桌布,郑重其事地铺在上面。他想同母亲说,按窗外大卡车经过的频率,巨大的扬尘准保能让它在第二天换个颜色。但父亲拦下他,告诉他,她需要那块桌布。有些人就是需要这些事——好建立起他们的秩序。她铺展桌布的神态是那样的一心一意,细心地抚平上面的褶皱,好像在追忆某种往日已经愈合的伤痕;从而,她得以对周遭那些混乱不堪、难以控制的事务置若罔闻。他突然意识到,此刻拿破仑和他母亲挂着同一种表情。
拿破仑则看着伊利亚的神情在几秒内急剧变幻,最后竟然奇异地平和下来。两人再次对视时,他从伊利亚的目光中读到一丝怜悯。他开始感到不适,好像自己被莫名其妙地扒了个干净,因此顿时兴味尽失,只将剩下的食物三两口吃完。“开工吧。”
按照地面时间,在飞行任务进行到第四天清晨时,“联盟号”第一次召开船员大会。
当前最紧要的议程是生存:水,空气。“联盟号”船上只携带了8天的三人量供水,即便算上空间站里剩下的几个水袋库存,一共也只能消耗12天。宕机的空间站系统也无法生产氧气,在里面高强度作业,不消半天,就会窒息在留积的二氧化碳中。对此,地面中心给出了最简便的方案:将“联盟号”的空气循环系统接进去,由飞船供氧给空间站。
紧接而来的问题就是冷。如果连通两边,空气循环系统会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央空调,导致“联盟号”的船内温度迅速下降到与空间站同一水平。飞船上有厚毛衣和毯子可以紧急应对寒流,但并不是长久之计。失温会缩短他们在船上活动的预期时间,修复日程要比原先预想的还要紧迫。
会议在低沉的气氛中结束。“就没有什么好消息吗?”美国人问。
盖比拿出从货舱里翻到的两件打着苏联航天局标志的深蓝色棉衣,几件毛衣,还有两顶灰白条纹相间的羊毛帽。“好消息是存货里有你的码数。”
“如果你是一个有基本认知的人,就不应该用灰白色的毛线帽搭配灰蓝色的毛衣。”拿破仑说。
“它们,”伊利亚说,“没有必要搭配上。”
他们直直地看着拿破仑,好像等他再耍出什么新的花招。而后者同时也意识到,任何虚与委蛇的把戏都到期了。
完美的苏联年度时尚潮流单品——当拿破仑不得不往身上套上那些缝有社会主义标签的棉衣时,他嘟囔道。尽管有这些航天级品质的轻工业产物加身,冰窟却感觉比昨夜更冷。他们与地面重新建立起联系,准备进入工作舱段。伊利亚用手心捂热空气检测剂,收集了一整管舱里的陈旧气体,分析其中的二氧化碳,以及一氧化碳、氨气等等其他易燃气体的组合比例。尽管读数一切正常,地面还是建议他们戴上防毒面具,避免意外。
他们照常调节气密闸门,平衡了工作舱段的气压,随后进入冰雪皇后子宫的第二节。体感温度大约有三四摄氏度,若是加上下水道井口冒出的阵阵白气,总体来说和冬天的纽约市便没有任何区别。
“我在船上时刻监视你们的健康示数,”盖比说,“如果感到任何不适,立即撤出。”
“跟他说去吧,”拿破仑瞅了一眼他的同事,“他一进到这来,就完全变身成了一个社会主义战士。一个红色超人。”
此时舷窗外已经迎来又一个黄昏。伊利亚一马当先,打开手电筒,向舱段深处游去了。在蓝与黑的渐变中,他消失的身影好像一条鬼鳟鱼。
“那个仪表会监视我们的心灵健康指数吗?”
“恐怕你只能默念你的AMHS量表了。”
“这地方就像……”拿破仑说,“就像人类毁灭之后的场景。结冰不是什么大问题——太安静了。这里一丁点声音都没有。”
盖比将手撑在飞船的控制台上聆听无线电,宛如凌晨心理热线的接线员。“显然你不是那种喜静的人。”
“我对安静没什么意见,我只是不喜欢死亡。”
工作舱段尽头,人工操作台的两把椅子中间,一个物资箱绑在突起的仪器台上。拿破仑拂掉表面薄薄覆盖的一层冰雪,显出底下那张贴在防水膜下的字条。以他突飞猛进的俄语水平,他能够辨认出是“欢迎回家”的意思。下面的括号是:饼干和盐,随信附上。世界末日前的文明遗迹。
“这是一项美好的传统,是上一轮驻扎在这的航天员留下的。”伊利亚说。
拿破仑抬起头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从船舱深处漂了回来。“诡异。”
“来看看这个。”伊利亚说。
他跟着伊利亚往前游,来到“泉”的所在地——冰川爆发的集中地,在急冻中永葆青春的庞贝城,“礼炮七号”的南极洲。大簇的冰结成钟乳石的形状,像蘑菇丛林一样壮丽地密布于储水器周围,顶开了门。拿破仑伸出手指点了点其中一朵冰花的柱头。结结实实的水。
伊利亚解释道:“是‘泉’的问题。空间站曾有一次严重的漏水。好在恒温装置断电的时候把水都冻上了。”
地面建议他们把“泉”连上空气泵,检查系统气囊和抽水管的部分能否正常使用。结果是空气泵的冲压没能鼓动系统,气管被一根冰柱卡死了。
“只能找个法子把冰融化了。”
“用你炽热的苏联红心?”
他的同伴并未搭腔,径直往另一头游去。拿破仑追在后面,“我没有打击你的工作积极性的意思,同志,只是在我看来,这玩意儿已经完全没法修了。它已经和外表看起来一样,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破铜烂铁。”
“——如果你少说点风凉话的话。”
“如果你只把我的现实主义——也许,不是很合你的心意——看作是风凉话的话。”
“那就请您就省点口水吧,毕竟我们现在很缺这点水。”
“虽然不知道你突然说起俄语是什么意思,但我相信这句话是你不愿让我听懂的。”
“闭嘴。
“现在我听懂了。”
盖比的声音从两人的耳机中传来。“同志们,你们的体温已经过低了,趁失温之前先回到飞船上。地面说正在紧急开会讨论解决办法。我们先吃个午饭,补给一下。”
重新进入飞船时,一股暖流袭来,好像所有冻僵的毛孔倏然绽放,将储存的冷气释放出来。拿破仑打了个良性的寒颤。尽管不愿轻易展露脆弱,苏联硬汉的表情显然也为飞船上的春意所动摇。更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们意识到这温暖的授意行将结束。按照预期,待前期检测工作完成,进入正式的修复程序后,为了长时间作业,飞船的空气循环系统会打开,空间站的冰窟会将这最后的奶与蜜榨取精光。
盖比给每个人派发了一份猫食模样的罐头,杜绝了折腾花样的可能性。即便是这样,拿破仑还是尽量让它漂浮在舷窗外的阳光下加热了一会儿。
席间,舱内比早晨时更岑寂了。
当仪表台亮起地面请求通讯的绿灯时,伊利亚好像猛地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消息又让他眉头紧锁。
地面决定放弃修复空间站,奥列格宣布,“鉴于修复难度和有限的时间,这项任务不太可能完成。最现实的办法是将空间站拖坠入大洋,然后你们返航。”
轮到拿破仑松了一口气。“感谢上帝,不管祂存不存在。”
“但实际上是可行的。”伊利亚说。
“你认为地面上所有的苏联专家加起来都没有你聪明么?”拿破仑问。
“科里亚金同志,尝试理智一点看……”
“起码让我们先试着融化冰。”
“那需要加热整个空间站。”
“我们将联盟号的电池接入空间站,提供电力。”
“不行,”拿破仑断然拒绝,“水已经渗进了空间站上的每一块系统,里面还结了冰。但凡有一处短路,你想让我们全都变成太空游魂?”
“是的,太冒险了,科里亚金,”盖比也说,“现在我们的情况只能算是糟糕,但还有可能活着回去。如果联盟号的电气系统也遭殃,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即便是在跟近在咫尺的同事争辩,三人仍然统一方向,避免眼神接触,使劲盯着操作台,好像能从那上面的哪里看到地面的图像似的。
“我们会先检修所有的电池组,”伊利亚说,“看看能否正常蓄电。”
奥列格排出几个递进的连接词。他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英文说得这么好了。“我们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但是,就算有几块能用,也要全部手动单独接线,和太阳能板连在一起;再用联盟号的引擎控制空间站转向,才能给太阳能电池板充上电。还要充上两天——在电池板不出差错的情况下。如果有问题,你们要舱外EVA检修。达成这一系列完美结果的条件太苛刻了。”
“如果每个人都减少到最低用量,船上的水够用十二天。”
“实际上只有五天,伊利亚,你们会在零度附近的温度条件下作业,撑不了多久。”
伊利亚短短地蓄了口气。“我是苏联牧民的儿子。我的故乡,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下暴雪。”
“医学专家就在我旁边,这一点请您不要和我争辩了。”
“那五天也足够……”
“预期到十天吧,”拿破仑插嘴,“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我不会参与这种荒唐的行为。我向天发誓,上述计划只会有科里亚金一个执行者。”
“那我就自己来。”
“盖比,您有什么看法?”奥列格问。
金苹果落在阿弗洛狄忒身上。盖比左右环视有顷才开口。
“您知道的,谢尔盖耶维奇,换做您此刻在这里,您会甘心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吗?”
“我此刻不在‘联盟号’上,也不在‘礼炮七号’上,这是最重要的。加布丽埃·萨维茨卡娅,不要让情感影响您的判断。”
“在理性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冲动就是冥冥中的旨意,”盖比说,“试一试,我认为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鉴于你们的情况来说,‘没有完全的可能’就是‘完全没有可能’。”
“五天,对吧?我们试试。”
“我最多给您两天的时间,”奥列格说,“如果电池充不上电,就原地返航。”
通话结束后,黑暗沉淀如同实心铅块的飞船舱内,不知道谁率先叹了一口气。
一个简单的万用表,一头钳住阳极,一头钳住阴极。微小的电流涌过伊利亚的掌心,交汇在小小的塑料盒子当中,交换一个亲吻后再度相向而行,唯余红色指针颤抖,仿佛心碎的余波。他借着月光,从椅子上俯身,给父亲展示表盘当中那枚摇晃的指针。
“这就证明它内部的电路没坏。只要换只灯泡,它就能重新亮起来。”父亲在旁边说。“等这场雪停了,我们去镇上买一只新灯泡,然后你就可以坐在这里写作业了。”
伊利亚先是听到声音,才用余光瞥见拿破仑打开舱门游了进来,一只手拎着另一只小电源工具箱,一手抱着厚厚的检测操作手册。他穿着厚毛衣,在低温下,动作显得略微僵硬。伊利亚想起他刚才在飞船里发的誓,于是等待着他对手里进行中的活计毫不留情地施加一些挖苦。
但拿破仑只是指着他右手边一块电池组,方才已经按测试规程通电检测过。“这块是正常的吗?”
伊利亚给他看手里的万用表。指针在动。
出乎他意料,拿破仑点点头,这之后便没再言语,埋头开始检测下一组电池。
遥远的地方,月亮正牵引着草原的地平线上升。它嵌在深色的天空中,像一枚系紧的纽扣。只有几缕不成气候的灰色云流,从它未能全然笼络的地方滑出来,隐微地揭露那天穹背后原本的白色肌体。上一场风暴停止后,这片世界的动荡也戛然而止,如同被摇匀放平的悬浊液,等待着内容物缓缓静置。趁着这段诡异的寂静时期,父亲请来几个新邻居,修缮了小屋的房顶和墙体,足以让它抵御下一次风暴。
母亲对这一切没有做出任何评价。她将当母亲的职责简化为早起时往锅里倒进骆驼奶,让它在上面咕嘟咕嘟煮着,然后再回到床上。她很少吃喝,但是床头的木柜上堆满了烟头。从莫斯科带来的昂贵香烟抽完后,她开始和牧羊人一样,抽一些自己用烟纸卷的、浓烈呛人的烟草。卧室里缭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白烟。
父亲说她需要一些时间,才能重新变回那个在客厅里宴请客人,弹奏着钢琴、大声歌唱的母亲。伊利亚想象不出她在草原的会让站上,邀请周围那些头上裹着粗花布、整日在铁道旁边捡拾煤渣的女人们来到家里做客,是怎样的场面。她出身莫斯科国立舞蹈学院,在生下伊利亚之前,每年都会作为芭蕾舞团的首席,在圣彼得堡的音乐厅跳《天鹅之死》。但是天鹅真正垂死时是不会跳舞的。
他没记错的话,那个冬天异常的冷——不输此刻。连夜刮起暴风雪的时候,连屋子五米外的畜棚都难以望见。但伊利亚知道邻居家借给他们的那头老骆驼还拴在那里。它驯服地趴卧在简陋的棚子里,怀前圈起蹄子,试图将狂乱翻飞的风镇在身下。雪后,他们去给它喂干草,看它抖掉满头满脸的积雪。在莫斯科,伊利亚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动物,当它突然长长地喷气时,他吓得接连后退两步。父亲说它是牧民的神,会带领着生者前往水源,或者载着亡灵返回故地。
它低下头浅浅地饮用净水。“那我们要骑着它吗?像个牧民那样?”
“是的,明天,等天真正晴了,我们就骑着它去镇上。”父亲回答。镇子很远。
伊利亚尝试着把手覆在它的头毛上,那里藏匿着许多扎手的冰碴子,正如此刻在空间站里,他手下这块满是结霜的电路板。他很快松开手,将便携电源的电线从最后一组电池上取下来。
“八组电池里有六组还能用,”他对盖比汇报,“我们一人检查了四组。”
“很公平。地面会乐意听到这样的消息的。”
“我检查的四个都有反应,百分之百的命中率。”拿破仑抢答。
“……这只是个开头,往后还有够受的。我们要开始接电缆了。”伊利亚说。
“而且我检测得更快。”拿破仑补充道。
“好的。”盖比回答。
在他们安静下来,继续工作之前,拿破仑忽然凑上前来,掂量着他的脸色。冷不丁地,他的手背被人攥住。伊利亚的身体猛地弹跳了一下,反作用力让他狠狠向后漂了一大步,背撞在舱壁上。这动静令他们愕然地瞪视对方。
“你在……”伊利亚说,“你在干什么?”
“从刚才开始,你身上就很热,”拿破仑说,“你的呼吸也很热。你发烧了,伊利亚。刚才检测时你一直在走神。”
“是你太凉了。”
“你应该测一下体温,然后休息。”
他一阵恍惚,嘴里却咬牙切齿。“不要偷袭我。”
“忠诚确实是动机的一种,但在任何还有理性的人看来——”
“你为什么总是千方百计地想要搞砸?还是说,你根本不想完成这项任务?”
伊利亚从拿破仑的表情上察觉到自己音量太大。他短暂地闭上眼,希求冷静片刻。眼皮搭在一起,结果热得发慌,身上又冷得打颤。
“这是无意义的自我牺牲。也许这在你们心中,这叫做美德。”
“你总能让这些美好的词汇听起来好像丑闻。”
“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会生病,哪怕是苏联人。你现在应该吃点抗生素,让我继续工作。你只会让效率变得更低。”
“好让你独占功劳?”伊利亚脱口而出。在他们两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他摆了摆手。
“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拿破仑耸了耸肩。“只是希望你知道:不论你对我的人格有如何低的预期,都不会伤害我。”
他们从飞船的货舱里取出十来根电缆,开始一根根地手动接线,连接电池组和太阳能板。黑色的电缆缠在伊利亚的小臂上,让他得以驾驭电流,令它们按照既定的方向前进。
……雪停的第二天清晨,骆驼从畜棚中牵来,跪在屋前。父亲把他抱上两只驼峰中间,提起缰绳,在他手上稳稳地缠绕了三圈,再叫他握紧末段。它搭着他们缓缓起身时,他紧紧捏着那根粗麻绳,时刻也不敢放。它晃晃悠悠地跑起来,他才意识到它的巨大,宛如一座移动山丘。
奥伦矿镇在他们最终被指定的居住地二十多公里之外,中途只有天然的、无垠的荒漠草原,因为干涸的冬日奄奄一息。尽管被称作镇子,也只能说比铁路会让站那五六户家庭的聚落更大上一些。百货商店也并不难找,全镇上只有那么一家,伫立在东头。积蓄在镇子唯一的马路上的雪,还没有融化,路上人影无踪。伊利亚不由得轻轻抓住父亲的手肘。
他原本以为他们只是径直走到店里,买完东西,就能尽早离开,父亲却领着他,一路越过了商店的门面,朝更远的地方走去,直到推开邮局的绿色木门。柜台上的玻璃,浊得几近乳白,上漆几个红色的字母,已经斑驳不清。父亲让伊利亚在靠窗的木条椅上坐下,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只陈旧的邮件袋,走到柜台前。
他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计划的此行,也不知道袋里的内容是他几时写的、又写了几何。他只看到父亲虔诚地朝玻璃上的那只半圆的洞口递进几张纸币,又将脖子往前伸,无限地靠近洞沿,像是要从中掏出些动静的猫。他走了一会儿神,忽然听见父亲的嚷嚷,喊声中带有恼怒,但仍然保持着他一贯的克制和礼貌。“对,寄往莫斯科,这是我的老师的地址……请您听我解释,这并非是……并非什么反动宣传,这只是一些能证明我们的清白的东西!文件,证明!
“什么叫我‘说了不算’?那两个美国大使是我妻子的朋友,但不代表我就参与到了走私机要的勾当里……
“不,请您不要打电话给稽查员……”
喊声逐渐高扬,又逐渐沉降为哀叫。伊利亚透过邮局积灰的窗棂,瞧见几个戴着厚厚冬帽的人因此被吸引而来,堆在门口,朝里探望。忽有一阵动静,他们便和停在树枝上的鸟一样呼啦啦地散开了。
万籁俱寂后,一个平头男人推开木门走进来。他与父亲一般身高,年纪要大些,姿势却那样昂首挺胸,还从内侧衣兜里取出证件夹,像兜售一般向周遭出示了一圈。他浑身带有这样一种气质:甫一出现,房里的所有人便都在等着他开口。父亲在他身边,显得颓丧,萎缩,僵硬,像只死去的刺猬。
“可能需要您跟我们走一趟,谈一谈您这些文件了。”
伊利亚抬起眼,捕捉到父亲投来的一抹目光。两束目光接在一块时,父亲的身体轻微地抽动了一下。“要多久?”他问,“我的儿子还在这里。”
“您可以差人把他送回去。”
平头男人的语气,让人感到他似乎已经充分考虑了一个孩子在场的状况,并为此表示出最小限度内的最大尊重。他同时向父亲提醒这一点。
父亲说:“我不认识这里的人。”
“那么您可以让他在这里等着。”
“要多久?”
清晰而冷漠的男声宣告:“别忘记了,您是以反革命分子的身份接受了国家的审判。您没有立场反对政府的稽查。”
他远远地听着、看着这间屋子里的一切,好像它们都与他没有关系。一条黑色的电缆接着另一条,伸进拆卸下来的电箱中。他们连夜收拾行李,举家搬上火车,跋涉千里而来。母亲沉静而无生机的面容,缓缓地嚼草的骆驼。父亲被两个穿着皮靴和军装的人押走,在身体的夹缝中努力冲这边回头,嘴像缺水的鱼一样剧烈地一张一合。他的耳鸣犯了。他全身发热,又冷得发抖。伊利亚,你为什么要毫无道理地坚持?
“索拉里斯。”伊利亚突然出声说。几米外,拿破仑转过头来。“什么?”
“我们面对的是索拉里斯。”
“我有必要现在向地面上报你的精神状态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厌恶你吗?”伊利亚问。
拿破仑将自己深深地埋进太阳能电池板的线路箱中,只露出半个身体,继续手头的工作。他的回答也因此带有回声:“也许是因为,一个美国人,和一个苏联人,生来就要靠憎恶对方来累积信心。”
“不,因为你没有信仰。”
“我那刮风下雨也从未缺席过一次礼拜日的肯塔基祖母不会同意这一点。”
“你不相信这些事情都会顺利完成,你总是做最坏的预期。”
“在某种悲观的范畴,我相信布莱尼茨说的‘可能世界’,”拿破仑说,“他认为,我们这个充满恶事的世界,已经是良善的上帝所能给与我们的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一个。”
“狗屎。如果你有最高的预期,那么你就会有最好的动机——也会有最好的结果。”
“不要试图用那套美好的社会主义道德来动员我。”
“‘动员’。”
“这不就是你们常爱做的事吗?在任何事情开始前,先发表一次完美无瑕的讲话。先宣传,再行动。牺牲,然后成功,再歌颂。永远不做失败的准备。”
伊利亚眨了下眼,拿破仑就站在了他面前,手里握着还没装上的电缆,像牛仔的马绳一样套起一个圈,在他的胸口上点着。“所以一旦发生一件坏事,你们就会崩溃。彻底崩溃。空间站不能坠毁,‘死命令’。苏联人无法想象他们领先美国的东西,像只铅球一样砸进太平洋。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玩命地接线,就为了让这个死去的铁皮人动起来。”
他一把拨开拿破仑的手。“那你们美国人会怎么做?”
“我们,只会绞尽脑汁地遏制最坏的恶。我们会织成一面巨网,兜住它。”拿破仑回答。他的表情好像在说:这是整个国家组成的机制当中唯一令他欣赏的部分。但这欣赏亦足以成为他为之辩护的主要理由。
“永远也没有办法让事情好起来。只会防止它恶化,永远只是‘防止’。”
“因为从来就没有好事发生。”拿破仑说。
“即便我看过世界上最擅长描写苦难的俄国小说,这仍然是我听过最没救的一句话。”
伊利亚摇起头来。摇头时,高热的大脑好像在头颅里撞来撞去,引发一阵阵痛楚。“我们之间太不一样了。”
“感谢上帝。”拿破仑说。“不过我也许稍微能理解。桑德斯,碰巧打一开始,就告诫过我,政治犯的儿子,会对他们悲惨命运的根源,有着高涨的皈依者狂热。”
伊利亚抬起头,久久地盯着他,然后冲着脸给了他一拳。
黑洞洞的冰窟中,他们扭打在一起。但除了在舱壁之间横冲直撞,没有别的下场。也许花费了在地球上两倍的力气,也无法控制肉体的用力,搏击看起来仍然只是舞蹈一般滑稽。可贵的白昼滑过舷窗外,暴力则无声地在它的内侧演变。结束时,迸发的冰晶、喘气哈出的白雾、行蛇一般的电缆,还有两个气喘吁吁的人,漂浮在空间站里。
伊利亚松开拿破仑的衣领,后者顺势退到墙上,稳住自己。前者从喉头里咕噜了一声,转身拎起一块刚卸下来的铁板。不不,拿破仑连声道,“冷静点,伊利亚。”
他瞧着伊利亚直冲他而来,下意识地举起双手。忽然一下,那苏联狂战士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僵停在半空,上半身却猛地往下沉,几乎往前翻了个个儿。
盖比自他身后闪现,手里提着一只风筒模样的电动螺丝刀。
“不管你信不信,我其实一直在为这样的时刻而训练。”
“你把他杀了?”拿破仑问。
盖比往前探了一下他的呼吸,“我想没有。”
“他还会醒来吗?”
“你没有感谢我救了你的命。”
“谢谢。他还会醒来吗?”
“我只是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他大概是自己晕过去的。”盖比说,“人高度紧张的时候,很容易栽在这些小事上。”
“他发烧有一会儿了,连我似乎也开始有些不适。这温度和纳粹进军列宁格勒时差不多。”
他们看着他像个逐渐泄气的热气球一样,在太空中漂浮。
“我刚才都听到了,”盖比说,“你们在这里说的话。”
“我知道。”
“很有意思。照我的理解,你们都不是你们所声称的那种人。”
“极有启发的论断。”
“不但不是,还正好相反。也许你才是个乐观主义者,而他,”她了努嘴,“是个悲观的人。”
“鸡就是蛋,蛋就是鸡。”
“悲观主义者往往有孤注一掷的气质,会让人误以为是盲目的乐观。而唐璜却能把玩他人的底线,因此总是侥幸逃脱——直到被拖入地狱中。”
他定定注视着她,判断她的言语的分量。“只是你的诡辩而已。”
她叹了一口气。“你不应该总是通过激怒他的方式达成你的目的。”
“不要剥夺我仅剩的乐趣。”
“还是说,对你而言,攻击本能是最方便化解困境的方式?”
“充当每幕戏之间报幕的喜鹊,会给你带来一种置身事外的成就感吗?”
“我不像你这么依赖这种成就感。”
他先是微笑了一下,随即阴沉下来。“把他弄回飞船上,然后收拾完这堆烂摊子吧。”
伊利亚趴在长椅的椅背上往外望,天已将将要黑。他似乎睡着了一会儿,睡眠的间断,现实仿佛冰刀一样剜进他的意识,令他由内而外地抖了几下。窗外,风蚀的小镇和黑夜糊成一片,敌我不分。他耳朵动了动,听见那块乳浊玻璃后面的女人正在柜台里起身。一会儿,她吱嘎吱嘎掀开隔板,朝他走来。未知的命运忽地攫住了他。他来不及再想,只迅速地爬起来,跳下椅子,推开门冲了出去。
“喂!”女人在背后大叫道,“停下!停下!”
绝不能停下!他心想,要跑,要离开这里。那黑暗紧随其后,如风暴般卷过他上一刻刚刚跑过的痕迹;它们在他抬脚的下一秒,就深深塌陷下去。他们已经带走了父亲,不能再让他们把他也带走,否则他的母亲将会一无所有。他必须跑,跑,穿过马路上那些深海鱼类一样沉静又呆滞的目光,跑进荒野中,跑到喘不过气,才停下来,拖着步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地上一丝植被也无,飞沙走石。
黑色的云,形成一个庞然的漩涡,正在他前方的天幕上聚集,像从上面伸下来的阶梯,要他拾级而上。他转头绕开它,它打散了,过会儿又重新汇聚在他面前。他往复绕转了多次,却始终避不开它,好像它在紧咬着他一样;并且越来越低,越来越沉,马上要拧出来一大泡黑色的污水。他甚至闻到了那云里一股新鲜、冰冷的气味。有节奏的律动声,自很远的地方传来,是黑色的火车,宛如车上的拉链,将他紧紧兜在草原的怀中。他躺在地上,脸上就是厚厚的积雪。灰色的雪落了下来。
有个温热的东西反复地舔舐他的脸,又把气喷在他冻僵的眼睛上,将它们化开。两只湿润的鼻孔对着他,一张嘴缓缓咀嚼。他被人放在什么东西上面,卡在两只温暖、厚实的垫子中间。什么东西裹住了他。他深陷在那黏稠的黑暗中,用力地蜷缩起来。
有谁摇醒了他,又有谁把手盖在他的额头上。手掌撤离后,取而代之的是一面柔软的东西。毛巾。表面带刺,好像猫的舌头,卷掉了分泌的汗水。“现在感觉怎么样?”盖比的声音,“你退烧了。”
“好些了。”伊利亚张口回答,嗓音中带着斑斑的裂痕。他不由得清了清喉咙,嘴唇一阵干涸,因为咳嗽的余震,自太阳穴传导而来的疼痛也一并袭来。盖比递过来一只吸管杯子。伊利亚从绑在墙上的睡袋中艰难地抽出一只手接过。他注意到自己身处飞船中,周围温暖如春。
“我们接完了剩下的电缆,所以先把氧气转换舱口关上了。不过也没有多困难,毕竟你们已经完成了大半。”
行进到夜半球,飞船里很暗。亮晶晶的灯火大陆布满大地,宛若地衣横生。伊利亚环顾四周,终于找到拿破仑从驾驶座位靠背上露出来的半颗无言的脑袋。
“我晕过去了?多久?”
“是的,大概十个小时,”盖比诧异地接腔,“但是中途我把你叫醒了几次,吃药喝水。你都忘记了吗?”
“我一直在做梦,梦到小时候的事。”
“也许回去之后,他们得给你跑一下精神检测。”
“你报告地面了吗?”
盖比沉吟了一下。伊利亚就此知道了答案。
“有时候,我觉得地面只想要一些结果,比如电缆都已经接上,我们让飞船带着空间站转动,把太阳能板转到了正确的位置,这些。”她说。“那些会让我们上军事法庭的细节,也许他们不太想知道。”
伊利亚点点头。
“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等。”她留下一个字,然后游往飞船深处的隔间。
伊利亚用拇指捻了几下太阳穴上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在暖风中,它们很快蒸干。随着盖比的离开,舱里的沉默变得欲盖弥彰起来。
他主动开了口。“我必须感谢你和盖比为我完成了剩下的工作。在这件事情上,我确实过高地预估了我的工作能力。”
拿破仑并不回答。但他最好不要回答。伊利亚只感觉浑身轻松起来。
“或者说,有别的事情深深地影响了我的判断……我一直在童年的幻觉中游荡。我一直在回想小时候的事情,在我的父亲第一次被流放到草原上的日子。有一天他在镇上被稽查员带走,关押审问。那一个多月我们都以为他已经死去了。”
冥冥中,伊利亚只是听到拿破仑低哼了一下。他于是继续说。
“他被带走那天,我一个人从镇上逃跑,跑进旷野里。下起了雪,几乎要了我的命。后来赶来的邻居带着骆驼,找到了我,把我送回了家。
“作为一次开场白来说,这些似乎太漫长了……总之,那天我浑身是雪,冷得发抖,敲开家门。我的母亲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有问。她既不问我的父亲出了什么事,也不问我是如何在雪中逃生的。往后那么多天,我们都在完全的平静中度过。”
不管是否会得到回应,伊利亚也就此住了口,没有往后说。好像再说一句,他就会将弱点完全暴露在这距离那些过往两万多公里的世界中,让它们肆意飞散,无枝可依。他没有说的是:这种暴风眼一般的安静,贯穿了他的童年。他的母亲似乎下定了决心,将他的存在抹去,好让她也不用再承担那些痛苦。此后,在他的人生中,一种可能总是盘旋在半空,追逐着他——他一定是做错了什么事,才没有得到他们的爱。不论是母亲,还是祖国。那里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空洞,呼啸着永恒的冬日北风。
报以忠诚,或者耻辱,他要加倍地偿还他的爱,直到将一切忘记。否则那空洞就将吞噬他。
“很好的故事,”拿破仑的声音冷不丁自他身后响起,“就是起伏少了些。”
伊利亚感到汗毛触电般浮起,猛地回过头去,只看到一个人站在舱门边。同时,像是幕布启开,阳光霎时自舷窗外气势磅礴地注入进来,将整个飞船打得通体透亮。他清晰地看到驾驶椅背上那个脑袋只是一团揉皱的衣服。
“来给你看个东西。”拿破仑招呼他。
他心里顿生一种无名的忐忑,跟着拿破仑,一路游过敞开的闸门,进入气密室。盖比向他们点了点头,游了出去,关上门。他们之间好像心照不宣,又让伊利亚紧张几分。
在舱门最后打开的那一刻,他的心脏几乎停止。
大小不一的水团,在阳光下反射,晶莹透亮,盈浮于空气中。每一个都倒影出他惊讶的脸。实实在在的水,世界上最纯净的水,在暗流涌动的温暖当中,由死去的坚冰重新复活。不是奔腾,也不是倾泻而出,而是漂浮;还未造出河床,供它们着陆。用手指触点一团,它就像红海一样分成两边,游散开去,和空气的呼吸一道鼓动。他们深深地淹没其中。
“融化……”伊利亚想说。他一时想不起它的英文单词应当怎么说。
拿破仑忽然附身过来,将嘴唇压在他微张的嘴唇上。
一团亮晶晶的水,缓慢地从左漂向右,随着这个吻一同翕动,收张,闭合。
他睁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