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哥哥据说在国外犯了事儿,被张建忠想办法弄了回来。藏在张钢后面的市场里。那里经常偷偷的有一些地下比赛,赌局很大。
他来的时候老了,两颊已有些白须,一身横肉,奇丑无比。脖颈,胸前,脸上疙疙瘩瘩,全是可怖的伤疤。
张建忠说乌拉技术好,传承与某个古老血脉谱系。可惜岁数有些大了,不然这身经百战的,还能打出点成绩来。
乌拉趴在那里,看到我过来,抬头看了我一眼,悲情眼神让我想起大雷子哥哥。
清澈的想让我给他递一支烟。
张建忠看着乌拉说,真他妈可惜。明天淮北的王伯通来。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没事,周末有个比赛。王伯通带着他那个大嘴来。打杜智普厂里的那个宇宙。
热身可能得让乌拉上。
然后他抽了一口烟,
“ 得琢磨给他留个种儿。”
我那年21岁,乌拉8岁。我还是一个黄毛青年,他却已是垂暮之年。造物者并不公平。
张建忠端来一盆肉,乌拉吃了两口,他示意我过去。他来自远东,听不懂国语。他嗓子里乌拉了一声,我壮起胆子握住他的手。我说,你好,乌拉。他点点头。
张建忠叼着烟,他大名儿可长了,俄语的,叫什么夫。我记不住,他总是乌拉乌拉的,就叫他乌拉。
他捏着烟屁股凑过来跟我说,据说他在远东杀过人。我弄进来了费了劲了。这种伤人的,一般不可留。要不是他这一脉打法厉害。
他唏嘘了一下,“真正吉普系。”
我问他什么是吉普系,他摆摆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一会儿有两个人抬了个架子过来,一个木马一样的架子,后面张建忠带来了年轻的罗丝,罗丝年轻又健壮。皮肤都闪着光。罗丝一声不吭的跟着,然后木然的爬上那个木马。
张建忠亲手把乌拉的头蒙上,带了过来。冲乌拉喊,“上,乌拉。”
旁边的人哈哈大笑。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他们在喊,“上!上,上,乌拉!”
乌拉的脑袋蒙在黑布里,一动不动。他没有上,尽管罗丝年轻又迷人。
就那样站着。
张建忠后来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索性把黑布摘掉,狠狠的骂。
乌拉回头看了我一眼。它依然平静又悲伤。
我说,为什么要这样?
张建忠说,明天他就要死了。这样死了太可惜。真正吉普系,很值钱。
我说为什么他要死了?
他说,对上王伯通的大嘴,还没有幸存的。
我说,乌拉多少钱?卖给我吧。
张建忠笑了,你买不起。
我说多少钱也行。
他说,你这孩子,如果不是乌拉,就会是罗丝。他们有什么不同吗?
如果不是罗丝,那就是其他的。
你快走吧,小孩儿。
我看着乌拉,乌拉没再看我。我相信他早已洞悉一切。
张建忠看乌拉一动不动,骂了两句。把烟头一扔,跟王正说,“给丫撸出来。上人工。”
传说16世纪的时候,从欧洲开出来一条船。船上的人为了赌博,用斗牛犬杂交出来一种崭新的物种。这个物种,残暴无比,力大无穷。在漫长的航行中,船员让他们搏斗取乐,赌博。
乌拉任人摆布,王正一边笑一边骂。
我只能走了。张建忠是一位动物医院的院长,一头花白长发。他跟我说他来自北京,他幽默风趣,见识广博。聪聪的斑点狗生了病,他也给了优良的治疗,医术高超,妙手回春。
在今天之前,我不知道他还在那个市场后面经营着一些灰色产业。
我视他为师友。
我晚上睡在聪聪的床上,她趴在我的胸口,压的我喘不过气来。她身体赤裸,健康迷人,就像是罗丝。
我说,聪聪,我睡不着。
她拿着头发戳我说,“那你想干嘛?”
我说,我想走。
她说,那你滚吧。
我穿上裤子,离开了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
开上我的切诺基。
我要去找乌拉。
我把车停在远处,翻过那个市场的大门,长长的甬道旁边,两边的玻璃窗后面,密密麻麻全是鱼缸。它们亮着,白色,蓝色,红色的灯。
整个黑夜斑斓无比,彩色的鱼在空气里游动,它们的影子在墙上变得无比巨大。
乌拉在甬道尽头的仓库里,那里黑暗一片。隔着铁栏杆,我喊,“乌拉,乌拉。”
乌拉坐在黑暗里,我看不见他,但我知道他就在那里。
我说,乌拉,跟我走吧。
我听到锁链的声音,他从黑夜里走了出来。他的脖子上被锁上了一条巨大的锁链。
如果你不亲眼所见,你无法想象世界上有那样粗的铁链。几乎有人的小腿粗细,一头系在他的脖子上,另一头锁在黑暗里。
我只在船上见过那样粗的铁链,那是用来拉锚的。
仓库的大门被一把自行车链锁插着,无法打开。
我想我要是有把管钳就好了。
我想了一大圈,也不知道在凌晨两点的时候去哪儿找一把管钳。
我最后把车开过来,把拖车绳挂在门上。另一头挂在我的拖车钩上。
把油门踩到底,黑夜里发出巨大的声响。
整个铁门被我拖下来,砸在地上。整个市场的灯都亮了起来。我趁还没有人来之前,我要把乌拉带走。
乌拉坐在黑夜里,默默的看着我手忙脚乱,一声不吭。
我绝望地发现,他脖子上的锁链也上了锁。
王正在外面喊,抓贼。
我慌张的说乌拉,对不起。我带不走你。
我开上车,留下乌拉,在黑夜里逃跑了。
第二天下午,我还是来了。大铁门就躺在那里,张建忠跟王正正在那里抽烟。
张建忠看到我,笑了笑,说,“铁鱼,昨晚你来了吧?”
我没有回答,他说,“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要这么干了。”
然后他踢了一脚那个铁门,说,“都他妈变形了。砸都砸不回来。”
然后他一把搂住我的肩膀,拉着我往仓库里走,说今天爷们儿给你上一课。
乌拉还在那里坐着,有两个人在给他清洗,把他身上的每一寸都用牛奶仔细擦拭。
这是为了预防作弊,是某种固定规定。避免他身上涂药。
张建忠说,“你看他。他也不知道疼痛,他也没有感情,他不是你认识的任何一种东西。”
他是人造的,他的每一一块肉,每一根骨头都是被人用最严格的办法制造的。
他天生是个歇斯底里症患者。它是血肉机器。他见到除了人以外的任何动物都会立刻变成疯子。
收起你那可怜的,可笑的同情心。他是天生伟大的战士,血统纯洁,传承有序。我甚至知道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他父亲的孙女。
他的父亲也是一样的。
他们的降生都有严苛的标准,只有在严苛的血亲谱系之间,才能保留他刻在基因里的技巧记忆。
“就像是那些欧洲皇帝。”
他指着那个巨大的笼子,他们唯一的归途就是死在那里。
因为,他们是比特。
一种人类有史以来创造的最伟大的生物。
他情绪有些激动。然后他看着乌拉说,你知道吗?
他们的kill记录是十一秒七个人。而有对人攻击性的比特,会被立刻处决。所以一直到了今天,他们基因被清洗过了,很干净。
除了人,他们什么都杀。四个腿的,长着毛的,他们无法控制自己,遇到同类更是不死不休。
除了乌拉。
然后他点了一根烟给我,说,中国玩这个的,有两个人最厉害。一个是把他们引进国内的河南杜智普,另一个就是培育出基因爆炸大嘴的淮北王伯通。
他们要在这里,他指着仓库里一个巨大的铁笼。
他们要在这里举行一场伟大的比赛。
赌注是一千万。
一千万你知道吗?孩子。他眼睛开始有些发红颤抖地说,“世纪决战。”
我看着乌拉,他甚至都不是这场赌注的主角。他只是在这场世纪决战前的一个牺牲品。
在决战之前,他只是用来给那个伟大的大嘴做开口训练的。
2。 后来王伯通来了,随身带着五六个人。抬着一个无比豪华的笼子。
那个笼子的豪华程度,我恍惚间都觉得那是一个八抬大轿。里面坐着的是一位家国尽丧的一个皇帝。
血统高贵,满身锁链。
张建忠热切的赶上去握手,他们在挑剔场地。
我看了看乌拉,它坐在那里看着我。我问它,你是像他说的那样吗?
乌拉像大雷子哥哥一样看着我。大雷子是个温柔的人,乌拉看起来跟他一样温柔。
我拥抱了它一下,它突然神色一变。我能摸到它脊背上的肌肉开始突突的跳。
它低吼了一声。“乌拉。”
大嘴出来了。
他们说大嘴是一个基因爆炸的怪物,是淮北人用某两个著名血系混交出来的产物,据说这样的杂交极具风险。往往都会丢失掉它们各自谱系里最优秀的基因,变得普通胆怯又愚蠢。
而大嘴不是,它优秀,勇猛,毫无缺陷。它的咬合力达到了比特的极致,传说每平方厘米可以有八十公斤的咬合力,打法灵活吊诡,耐力无穷。杀遍世界,给王伯通带来了无尽的荣耀与财富。据说是12Win的名战士,保持着十二杀全胜的记录。
它从那个笼子里出来就看到了乌拉。
它立刻进入战斗状态,它浑身的肌肉一丝一丝的跳动着,眼睛死死的盯着乌拉。
乌拉从紧张到放松只用了十秒钟。它看了一眼大嘴,肌肉突然松弛下来。
王伯通走过来看了看,有些不满意,说,“它不起性啊,这不行啊。”
我近乎哀求,那要不就算了吧。它不行,就算了吧。
王伯通不知道我是谁,张建忠笑着跟他说,这一个老弟,还不熟儿。
王伯通没理我,掰了一下乌拉的嘴巴。说是个好吉普,可惜老了。性子也起不来了。打滑了。
张建忠说,杜先生的宇宙也是吉普,马力是宇宙的……
王伯通点点头,说那正好。试试吧,让大嘴开开口。
战斗就那么展开了,我无法阻止,因为结局早就被人们写好。
看着张建忠拖着乌拉上场,乌拉上去之前看了我一眼。我见过这个眼神,在大雷子哥哥逃跑的那个晚上,他找我借钱,他说我要去找安娜了。
他笑着,眼睛里满是解脱。
当乌拉真的上场之后,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眼神平静凌厉。后来我在雪夜遇到了村口守村的爷爷,他从越战的战场上下来,杀过人。眼神就是这样。
大嘴更年轻。
我并没有敢看完整场战斗。
我听见全世界都在怒喊,我听到有人开始愤怒,又听到有人开始绝望。又听到有人哭嚎。
当世界安静的时候,我睁开了眼睛。
张建忠正在拿着一块木头撬板插在乌拉的嘴巴里。
斗笼里,全是喷射的鲜血。空气腥气让我开始呕吐。
大嘴浑身浴血,肚子被掏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内脏流在那张红地毯上。
他还在喘气,嘴巴里全是血沫子。
乌拉还不知道已经结束了,它跪在地上。嘴巴依然没有松开。张建忠用撬板的撬着他的嘴巴。
我冲上去抱住他。乌拉乌拉乌拉。
他看了我一眼,松开了嘴巴。
我抱着他跳出笼子,冲出人群。
张建忠没有阻止。他默默的看着我逃跑。
兽医站的值班的医生一看,皱着眉头问我,斗犬?
我说我不知道,你快救他。
乌拉前面的两条腿全断了,脖子上被撕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
很久以后,医生跟我说,没事了。先输点能量,晚上在这观察一下。
然后他说,斗狗违法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他说,你是从张建忠那来的?
我说是。
他没再说话,眼神看向我全是厌恶。
王正给我打电话,说铁鱼你他妈在哪呢?大嘴死了你知道吗?乌拉呢?给我弄回来,吗的吃狗肉。
我把电话关机。
躺在乌拉的旁边,看着它输液。它奄奄一息,全是惊慌。
我说乌拉,你八岁了是吗?按照你们的算法,你都四五十了。我才二十一,以后我叫你乌拉哥哥吧。
我说,“乌拉哥哥,我们到底谁才是狗呢?”
3.天亮以后,我打开手机。短信提醒有一百八十个未接电话。一半是张建忠,一半是王正。还有一条是聪聪。
聪聪问我在哪?
我说,有人找你吗?
她问我在哪儿呢?我说中心路兽医站后面。
她说,张老师找了你好多趟,没说什么事。你怎么惹他了?
我说,没事,你别理他。
她问你跟谁在一起呢?
我说,乌拉。
她说乌拉是谁?是个女孩吗?
我说,是我哥哥。
她说你瞎掰,你哪来的乌拉哥哥。
我说我刚拜的大哥。
她说我过去找你。
我说给我买几个包子来。别跟他们说我在这。
聪聪骑着电瓶车给我送来了一大兜包子。我给她介绍乌拉,这就是乌拉哥哥。
她好奇的看着躺着的乌拉,然后伸手摸了摸。
“ 他受伤了?好严重。”
我说是,一两句话说不明白。
兽医站的大夫过来找我,说,你带着他走吧。张建忠打电话给我了,我大体知道了。我给你准备了些药。乌拉啥事,都是外伤,按时换药就好了。
张建忠打来电话,我想了一下还是接了。
他很平静,他说,“大嘴死了,乌拉呢?”
我说,“张老师,你把乌拉卖给我吧。它回去,王先生会弄死他吧?”
他说,你想什么呢?乌拉能把大嘴干了,谁敢弄他?他现在不一样了。
你放心吧,乌拉现在一战成名。王伯通也不行,况且给他省了一千万。这会儿正千恩万谢呢。
这他妈是个大宝贝啊。小子,你亲眼见到了一代传奇的诞生。你买?他现在值一个亿!他妈的太疯狂了。
然后他问,“你在哪?我去接你们。”
我说我想想。
我终于理解了张建忠们的疯狂逻辑。那个传奇的大嘴并不是皇帝,他们用豪华的笼子把它抬着,精心侍奉。他们疯狂崇拜着他。
然后他死了。
然后乌拉成了一代传奇,尽管在此之前他是一个老迈,丑陋,一文不名的国际罪犯。
他变成了大嘴,我不知道他自己是否知道这事儿。是否跟我们一样感到激动与荣耀。
如果是我,这些荣耀我肯定一点也不想要。
乌拉,到底是谁疯了?
4。
我没有再接张建忠的电话,他发了消息给我。
“你要想清楚后果。”
我跟聪聪说,我这几天可能要出去一趟。
她说,好。然后她骑上电瓶车,又跟我说,你可不要惹事。
等她走远了,我抱着乌拉开车走了。一路向东。
我有个朋友,在日照的大沙洼林场有几间屋子。是旅游季节开设的简陋旅馆。后来又过了几年,我再次回到这里开了一间酒吧。
我与乌拉哥哥在那里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
他康复很快,当他被制造出来时,就已经被刻意增强了恢复能力。
他一天一天的好起来,它依然丑陋不堪。脖子上与腿上又多出来一些巨大粉红色的伤疤。
看起来尤其凶恶。
他看见了大海,眼睛亮晶晶的。他不断地看我,不断地看大海,满是惊奇。
这里没有人,只有大海与森林。
他来到这里后,身上再也没有过锁链。
他在风里奔跑,在沙滩上翻滚。像一只小狗一样。
我知道他不是一个暴力机器,他跟张建忠跟我说的完全不同。它会痛,踩到他,他会叫。
“乌拉乌拉。”
他喜欢吃西瓜,喜欢吃核桃。整颗的核桃,他放进嘴巴里咔嚓咔嚓就嚼碎了。
他面目可憎,温柔无比。
张建忠没有再找我。
聪聪有一天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乌拉好了没。
我说我都有点不想回去了。
她说,难道你就想一直这样吗?你要逃到什么时候?我们怎么办?
我说我还没想好。
我挂了电话看着乌拉,我问他,乌拉咱们怎么办?要逃到什么时候?
乌拉翻了一个身。
我说要不我把你卖了吧!听说你现在可值钱了。
5。林场里有一个养马的人,姓耿。他养了几匹马,供游客骑乘。我来了一阵子,偶尔能遇到他。慢慢就熟了起来。
我那天决定回去一趟,就把乌拉托付给了他。
当天夜里,我还在路上的时候,我就接到了他的电话。
他说,你快回来吧。乌拉惹事儿了。他把马咬死了。
当我赶回去的时候,乌拉被一根马绳拴在一棵大树上。他满脸都是鲜血。
一匹马躺在地上,脖子上有一道巨大的伤口。
老耿说,八千。
我说好。
我跟乌拉说,对不起,我不该离开你。
老耿说,他是一个怪物。我开始跟他玩的不错,我想让他看看我的马。他刚看到马,他立刻就不一样了。
我说对不起。
他说,我很喜欢那匹马。然后他呜呜的哭了。
我无限内疚。
我很想解释点什么。
老耿哭着说,都怪我自己。我忘了你跟我说的,他看起来那么温柔。都怪我自己,我只是想给他认识我的马。
他说不怪乌拉。
乌拉很可怜。他不是要故意这样的。
5,天亮的时候,聪聪来了。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张建忠。
张建忠看了看乌拉,说恢复的不错。
聪聪过来抱着我说对不起。我们回家吧。
我没有说话。张建忠说,兄弟全世界都在等着他。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我保证不会让他再上场。
我问他罗丝是不是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他说,那肯定啊,正宗吉普系。他的种还有一大管儿呢。
走吧跟我一起回去吧。
我说,张老师,操你妈。这他妈的不正常。
他说,铁鱼,你才是不正常的那个。
我看向聪聪,她看着我似有一些怕。
我走到乌拉身边,掏出刀子割开那根马绳。
我跟他说,“跑!乌拉!快跑!”
“往大海跑!”
乌拉开始奔跑,他朝着大海一直跑,没有人能追得上他。
他跑过马棚,跑过森林,跑过开满野花的荒草,跑过沙滩,跑进大海,他在海浪上奔跑。
直至消失不见。
再见,乌拉哥哥,我以悲伤庆祝你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