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直隶·真定府·三里堡伏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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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关外到关内,杀了多少人,还要再杀多少人呢。在关内杀的自己人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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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庞大的难民人流像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河缓慢而平静的朝东方流去,刘破虏和把肚焦躁站在人群中向前望,仿佛河里的两块礁石,人流遇到这两块礁石便自动分开之后又合拢,继续向前挪动,不时有病发的人倒在路边,先是全身痉挛,然后口鼻里喷出黑色的血,顷刻便死了,三三两两的尸体横在路边,像是被河流冲上岸的死鱼。保定府距此尚有三百里,按这河流速度,天黑也到不了。

      破虏拨转马头艰难的挤上河岸,对破虏说:

      “走三里堡至新乐,再去保定”

      与其说三里堡是一个镇,倒不如说是一个破败的村子,从周围环境来看,已经废弃有一段时间了,但奇怪的是,这村子即没有像其他村子一样沦为野狗的巢穴,上空也不到常见的鸦群,唯一的一条路空空荡荡,蜿蜒着从村子中间穿过,前一天夜里刚下过薄雪,路上不见有人来过的痕迹。

      破虏向村里张望了一下,又仔细查看了路上的行迹,对把肚说:

      “这世道,畜生竟埋伏起猎户来了”

      摇摇头,转马准备绕开这个藏着死亡陷阱的荒村,把肚示意他别走,伸出拇指来,向着村口方向对着鼻翼刮了一下。

      刘破虏对着那个方向深吸了一口凌冽的寒气,寒气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味道,那味道像是顽皮的小孩子把尿撒在了火盆里,又像是军营里满是破洞的号衣。

      “是火绳(注1)”

      普通的盗贼一般没有也不会使用鸟铳,更不会提前燃起火绳在一个荒村里张网已待,很显然是有人知晓了他们的行迹,埋伏在这里。即使绕开这个村子,伏击者也会如约等在下一个、下下一个修罗场。

      破虏伸出两根手指,对着村口指了一下,把肚心领神会点了点头,破虏说:

      “不知有几支铳,当心”

      二人一前一后,相去十步,慢慢走进这个死亡陷阱

      刘把肚把酒囊拿在手里,不时扬起脑袋,往喉咙里灌上一大口,喝酒时眼睛却借仰头的时机,不断用目光扫描着两侧房屋的屋顶。

      刘破虏从怀里摸出一个西瓜炮(注2),这炮是从获鹿县西店外被杀的夜不收身上搜来的,他截短了一段火绳,接在西瓜炮上,悄悄点燃了,把炮随手扔在一个汲水用的竹筒里。

      把肚仿佛喝醉了,他在马上左摇右晃,有几次差点从马上跌下来,马因为这一串没头没脑的指示,也只能时快时慢的在街道上一会向左,一会向右,在白茫茫的路上留下一连串不规则的“之”字。

      忽然之间“砰”的一声在空旷的街道上炸响,然后是紧接着“砰砰”两声,弹丸交叉着打在把肚坐骑两侧的雪地上,激起两团白色的雾。把肚似乎一开始就中了枪,身体晃了晃一软趴在马上,一只手耷拉在马脖子下面,受惊的马驮着“死去”的骑手一下窜入了路旁的巷子里。跟在后面的刘破虏也立刻调转马头,逃窜的无影无踪。

      百步之外的两所街边大宅的屋顶上,两个埋伏已久的铳手隔着一条路,错愕的望向对方,他们居然听到了三声枪响。更要命的是,这个射击距离对于鸟铳来说太远了,但他们都认为是对方先开了枪,才不由自主的跟着扣下了扳机。

      他们还没来得及明白是怎么回事,四个骑手已经从路边风驰电掣般冲出来,追着中枪的刘把肚进了那条巷子,刘把肚受惊的马停在一条仅容一人一马的狭窄巷子尽头,马上的人似乎已经死了,伏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头耷拉在马颈一侧,右手垂在马前腿边上,缰绳直拖到地上。

      四个骑手往四周环视一番,慢慢的走进巷子,打头的人试图去查看把肚的尸体,随着他越走越近,他终于发现“尸体”手里垂到地上的不是缰绳,而是一支箭,他惊慌的转头去警告同伙,然而“尸体”此时已经坐直了身体,反身射出一支箭来,因为距离太近,箭从左眼射入,从脑后枕穿出,只留下箭羽停在眼眶外,显得滑稽又恐怖。四个骑手中排在最后一个反应最快,他艰难的让马在巷子里转过身正要冲出去,却迎头撞上了从巷口房顶上翻身而下的刘破虏。

      刘破虏拿着双手长刀,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抓在刀镡前面的铜护刃上,并不劈砍,却像短枪一样从下往上猛的扎在马脖子上,一束暗红色的血柱随着拔出的刀锋喷涌而出,迸出几尺射在墙上,受了致命伤的马惊慌的扬起两个前蹄后退,把骑手撂在地上,又把身后的三匹马挤成一团。破虏乘机上前一脚踩住落马者的手腕,他手里的刀霎时松了,被破虏当胸一刀钉在地上,破虏踢开他手边的刀,也不管他死没死透,握住铜护刃从地里拔出刀顺势上前一下撅进了另一个骑马人的大腿根,这时把肚已经把第二个骑马人的脖子射了个对穿。

      呼吸之间,四个骑手只有一个人还坐在马上,他手里的刀无力的掉在地上,似乎放弃了反抗,血濡湿了袍子的整个下摆,顺着马镫大滴大滴的落在雪地上,血滴很快连成了线,又变成细流,带着热气的血融化了带着寒气的雪,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小池塘,破虏一把将他拽下马摔在地上,却认出他正是那天在获鹿西店院子里杀羊的哈喇慎汉子,破虏问他:

      “什么人差事你来的!”

      汉子的脸越发苍白,嘴里喃喃的说:

      “苏日...灰吞....灰吞”

      破虏问把肚:

      “他说什么?”

      把肚说:

      “冷”

        哈喇慎汉子的脸色从苍白转为黯淡,眼睛里渐渐失去了活人的光彩。破虏这才想来被他钉在地上的人,他还没死,但是肺被扎破了,每一次试图说话的努力都让他的喉咙里涌出更多的血泡,破虏单手提起长刀,对着左胸再一次把他钉在地上,结束了这场痛苦而无谓的挣扎。

      把肚指指外面的路上,说:

      “两个铳,左边一个,右边一个”

      路旁埋伏的两个铳手已经意识到事有蹊跷,还在犹豫是继续埋伏还是撤退时,五匹没有骑手的马已经争先恐后的从巷子里冲了出来,铳手目光的延长线在五匹无主的奔马之间游移不定,直到两匹马冲到十五步远时,铳手才发现了两个藏镫的人,他们在犹豫不决中错过了射击机会,只能盲目的开了火,他们能蹲着射击,却没法蹲着装药,在直起身子的一刹那,两个藏镫的人一起回了鞍,交叉分鬃射出两箭,同时射落了两个铳手。     

      一个铳手跌进了院子里,另一个顺着瓦滑下来摔在了大街上,倚着一块下马石瘫坐着,二人这才发现这铳手已经四十开外,身材不高,面目清瘦,像是汉人。铲子箭在他腹部拧开了一个盏大的窟窿,青色的肠子顺着箭杆挤了出来,他一只手按在伤口上,倒在雪地里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箭杆边都涌出一股血来。他的铳落在一边,六角形的枪管,龙头向前发火,是南军常用的制式。把肚收了弓拔刀去院子里查看,刘破虏见这铳手活不长了,张口想问,却被他抢了先:

      “我....认得你....”

      刘破虏说

      “你认得我?”

      那人吃力的笑了:

      “天启年,浑河南岸,终是不救我等”

        刘破虏摇摇头说:

      “我不曾去过那里,你认错人了”

        他突然猛地想起了什么,又问:

      “你是浙兵!?”

       那人不置可否,努力睁眼说:

      “关外的人要买你二人性命,你知道是什么人,其余不必问了,我等不过亡命之徒,讨些烧埋钱”

      血迹在那人身下越洇越大,那人因为失血而剧烈的抽搐起来,牙齿不由自主的颤抖磕碰,他咬了咬牙止住颤抖,说:

      “今次勿再叫我等死了,送一程吧”

      破虏从鞍下抽出长刀,走到他背后,对准锁骨和脖颈中间的凹陷利索的扎下去,拔刀的瞬间,浙军老兵一声没吭,身子往旁边一歪,默默的死了,刘破虏怔怔的看着他的尸体,呆了一会,从怀里掏出那块从夜不收身上搜来的白布,将他的脸和上身盖住了。

      此时把肚已从院里出来,用两个指头往胸口一戳,摇摇头,示意跌入那人已经被当胸一箭射死。看见盖着白布的尸体便问:

      “盖他作什么”

      刘破虏答非所问,又像自言自语:

      “从关外到关内,杀了多少人,还要再杀多少人呢”

      把肚说:

      “在关内杀的自己人多些”

      二人都不再说话,立在这死亡陷阱的中心,脑子里各自回响着一句话,破虏想的是那句

      “今次勿再叫我等死了”

      把肚想的却是:

      “苏日...灰吞”(很冷)

      崇祯四年十月·大凌河城外·子章台

      崇祯四年十月九日,大凌河战役进入最后阶段,清军派满洲兵五百名名、汉军全体携带红衣大炮六门、大将军炮十四门,围攻明军在大凌河城外最大最险要的防御工事子章台(注三),守台明军远远望着清军构筑炮兵阵地,无不惊骇。尽管从八月十日起,清军已经用火炮逐一拔除了大凌河城外的绝大多数墩台,但不少人仍却是第一次见到清军阵地上新铸的红衣大炮,几个清军汉兵正在用矬修整炮口,这意味清军的重炮不再完全依赖缴获,也意味着子章台的守军即将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猛烈炮火。

      子章台守将、游击陈天顺面如土色,向后大喊:

      “放烟!”

      向大凌河告警的黑烟腾空而起的同时,清军的第一发炮弹也如约而至,炮弹呼啸着径直从黑色的烟柱中穿过,台上的明军全都不由自主的缩了脖子,炮弹越过子章台,打进后面的坡上,激起大团的烟尘。

      守台明军还在惊异清军炮火的准确,第二发炮弹已经猛的砸在台上,夯土结构的台楼顿时塌了一块,炮弹接二连三的准确命中,使子章台笼罩在一团黑黄相间的浓重烟尘中,受限于墩台的结构,子章台上安置的火炮不如清军的红衣炮射程远,守军只能撤出顶层台楼,缩在台里默默承受一轮又一轮齐射,所有活着的人身上都蒙着一层土,只有间或眨动的眼睛证明他们还是一群活人,顶层台楼的废墟里,被垮塌台楼埋压得明军伤兵发出垂死的呼喊,得到的回应却只有远方隆隆的炮声。

      清军炮兵乘机拉着大将军炮在骑兵护送下向子章台徐徐挺进,大将军炮的射程远不如红衣炮,需要更加接近目标才能发射,此时如果用骑兵突袭行进中的清军炮兵,很容易得手。

      然而子章台的守军都是步兵,所有人都望着大凌河,期盼着救星的到来,如果子章台陷落,意味着大凌河已彻底成为一座孤城,也失去了所有幸存的希望。

      骑兵终于来了

      两道黄色的烟尘从大凌河方向往子章台延伸,在台两侧稍作停留,便一左一右兵分两路,向清军炮兵扑了过去,明军骑兵先是驱马快走,边走边放出第一轮箭,随后转入小跑,距离清军约三十步时射出第二轮箭,然后发动了冲锋,几百匹战马几千只马蹄怒击着地面,让守台的明军从震颤中感到一丝生的希望。

      护送大将军炮的清军骑兵稍作抵抗,就丢下炮溃逃而去,明军一鼓作气将清军炮兵屠杀殆尽,才惊奇的发现这些所谓的“炮手”根本不是汉军,而是一直为清军充当辎重部队的苏尼特部(注3)蒙古人。

      明军参将刘落河喊出第一声“走”的时候,已经看见了从山坡后面升上来的一片黑色的盔缨,明军骑兵还在查看刚缴获的大炮,却听见了仿佛蜂群由远及近的声音,一阵箭雨瞬间落在他们的身上、马上和周围的地上,几个骑兵像冰雹里的葫芦一样被射落在地上,刘落河指着子章台,声嘶力竭的喊出了第二声:

      “ 走!”

      清军骑兵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的狼群,一瞬间从四面围了上来,明军骑兵且战且退,双方拼命向对方倾泻箭雨,对射中有箭在空中撞在一起,迸出激烈的火花后掉在地上,眼看清军围猎的口袋就要扎口,刘落河一马当先朝袋口冲去,他弃了弓箭,一手持缰一手将一把南军步战用的六尺长刀在头顶盘旋挥舞,清军一时抵挡不住,明军骑兵跟着刘落河如水银泻地般破围而出,朝着子章台方向逃去,清军仍不死心紧追不舍,不时有明军骑兵从背后中箭坠马。两股互相追逐的烟尘越来越近,子章台上的大将军炮和佛朗机终于响了,几个追的最紧的骑兵中炮身亡,清军围台打援的策略没能成功,用钩子钩了死者尸体,驮着回去了。

      明军骑兵头也不回,直奔大凌河而去,子章台里浑身是土的人们纷纷站了起来,他们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大凌河城里,刘破虏焦急的等待着父亲刘落河。城门终于开了,一队浑身血污的人马大呼小叫的驰入城中,好些人、马身上还带着清军的战箭,有的箭射入极深,只有一尺多长的雕翎还露在外面,有的人背上和两肋插满了箭,像只虚弱的刺猬,只留一口气骑在半死的马上,刘破虏看见刘落河身上没有一支箭,不禁又悲又喜,正要张口,刘落河却在马上晃了两晃,一头栽了下来。

      刘破虏找不到刘落河到底伤在哪里,急得拔刀要挑他的甲时,刘落河醒了,示意伤在背后,刘破虏在被血浸透的甲上寻了半天,才在肩胛下面靠里的位置找到了一个小孔,弹丸从这里射入,打穿了里面生锈的铁叶子,却没有从身子的另一面穿出来,破虏为刘落河卸了甲,见到了他背上的伤,这个弹孔比甲上的射入孔大的多,破虏试图把铅子挖出来,用刀一探,这伤既宽又深,应是鸟铳打的,不禁急火攻心,泪流满面。周围的人七嘴八舌,都说不见清军中有铳手。

      刘落河的脸越来越白,强忍着痛惨淡的一笑说:

      “莫作妇人样,此皆报应也,天启年在浑河南岸(注4),南兵遣人求援再三,我与李秉诚(注5)终未救也,那冤魂今来索命,故有此报”

      又对破虏说:

      “不打紧,挖来与我看”

      刘破虏一边哭,一边用刀往伤口里探,探了半天,才感觉刀尖碰到了东西,把挖出来的铅子给刘落河看时,他的手已经捏不住东西,也说不出话来了,他垂眼看了看,那血糊糊的铅子已经变形的厉害,但依稀还能认出模具合缝的棱子,他抬眼看看刘破虏,耗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向着山海关方向用力的一望,死了。

      十七岁的刘破虏抱着刘落河的尸体,在这座辽东孤城里,放声大悲。

      注释:

      1、火绳枪用的火绳一般是棉制的绳子浸泡在硝溶液(如浓缩的尿液)中制成,缓慢阴燃时有尿骚味。

      2、西瓜炮,明军侦察兵夜不收和尖儿手随身携带的一种互相报信、告警用的一种信炮,在密封容器中引爆时,能模拟鸟铳开火的声音。

      3、苏尼特部,蒙古部落,当时已被后金控制,在大凌河和之后的松锦战役中为后金军运输火炮、辎重。

      4、指天启元年浑河之战,后金克沈阳,明发川、浙兵救沈阳,辽军为援。明军各部矛盾重重,互不协调,各自为战,被后金一一击破,川、浙兵均被全歼,戚继光侄(一说义子)戚金战死。

      5、李秉诚,明奉集堡守城总兵官,浑河血战中率辽军骑兵与虎皮驿总兵朱万良一起援救浙兵,时川兵已被歼灭,浙兵陷入苦战,向李、朱部求援再三,李、朱部始终逡巡不救,最终浙兵遭全歼,辽军也被后金骑兵击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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