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府城·铅胎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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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外胡人,不过贪些蝇头小利,不必理会他”

      ​​穿过漫长的月城甬道和瓮城,终于进入了真定府城,此处距离京师三百里,尚未遭过兵火,人们都说,真定府是赵云赵子龙将军的故乡,有神灵庇护,故闯贼和清军均不能犯。

      然而城外南关的赵将军庙,却远不如城内的瘟神庙香火鼎盛,进入内城,就见到府城隍庙的西边烟气冲天,远远望去,像是失了火,慢慢的走近了,才看到庙里供奉着春瘟神张元伯,夏瘟神刘元达,秋瘟神赵公明,冬瘟神钟仕贵,总管中瘟神史文业。无数百姓焚香叩拜,从庙里一直跪到庙外,把整条街都堵塞了。

      刘破虏的在在缭绕的烟雾中看见一大片人头此起彼伏叩拜,仿佛又看见在渤海里随波浮沉的明军将士,心里生出恍若隔世的不快,庙里神仙的表情,也在弥漫的烟火里狰狞起来,让他不由自主的攥紧了刀柄,催马快些离开。

      两人费了好大的劲才穿过叩拜瘟神的人群,却又见到一座城隍庙,原来这真定府城是府县同治,有一府一县两座城隍庙,城隍庙前的说书摊位上,说书先生正说到常山赵子龙离了公孙瓒,要保刘备匡扶汉室,把肚说什么也不肯再走,牵着马站定不动,破虏只能随他,自己打马前往真定府衙。

      真定巡抚徐标出城巡视军务不在,真定知府邱茂华正在避疫,刘破虏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衙役通报了再三,邱茂华才施施然的出来,二人坐定看了茶,刘破虏详细报告了井陉县全城死绝、获鹿遇到的晋商商队混有清国奸细、以及吃人黑店的情况,并告诉邱茂华,入城的难民队伍中混有闯贼和白莲教的探子。

      邱茂华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的与刘破虏不时支应几声,手里搓着两个暗红透亮的糅核桃,浮肿的眼泡下,一对空洞的眼睛漫无目的的扫射着屋角的一个青花大花瓶,只有刘破虏在地图上给他指出发现商队的位置,和商队出关的可能路线时,他才不情愿的挪动一下胖大的身子,故作高深的“哦?”那么几下。

      刘破虏见他无心政事,不得不把话说重了一些:

      “我二人一路过来,行程千里,所见凡焦土、瓦砾,常数十里荒草寒林,道上野狗率众食人,井陉县阖县死绝,其他地方民染疫而死者十之三四。现闯贼哨探,直薄京畿,奴贼细作,横行北直,国事已坏至此,大人须有非常之策以应之”

      邱茂华尴尬的假咳两声,又啜一口茶,说:

      “刘大人一片忠心为国,日月可鉴,只是不知国事已坏这话怎讲,即坏,只要坏不在我二人手里,我等也算为国尽忠啦”

       言毕,又假模假样的讪笑两声,二人话不投机,场面十分尴尬,邱茂华岔开话题,问起刘破虏的籍贯来,得知刘破虏是锦州卫人后,邱茂华空洞的眼睛突然焕发出异样的神采来,吩咐下人:

      “快拿老家所送山中老儿过来”

      刘破虏还未反应过来山中老儿是何物,下人已经捧了两个鸡翅木的盒子上来,里面用红色的绸子垫了,几根银针把两颗一尺来长的辽参固定在盒子里,芦头上系着红缨子,一根一须都细细展开,恰似老叟的胡须。邱茂华得意的说:

      “刘大人辽事熟稔,也帮我品鉴品鉴,听闻那奴跋山涉险,追捕山中白头老翁,老翁钻进地里,即用红绳系之,不唤作参,却唤作山中老儿,服之即得老翁寿命,不知真假”

      刘破虏这才注意到,邱茂华不仅穿着貂皮氅衣,连石青缎子的道袍袖口、领口,都镶了银鼠皮。看见这些辽东的东西,刘破虏的血直涌到脑子里来,两个太阳穴突突突的往外跳,死在白山黑水间的故人,面庞一张张的在他眼前打转,他习惯性的向空空如也的腰间摸去,却只能把大拇指伸进绦带里紧紧扣住。

      破虏起身把画着晋商出关路线的地图按在桌上说

      “下官还有军务在身,告辞,这图,邱大人留着吧”

      邱茂华见这辽人并不会看参,也是大失所望,不咸不淡的客套几句,叫下人封了十两银子,如打发叫花子一般送刘破虏出府衙,破虏径直穿过三堂,看也不看银子,上马扬长而去,出去没几步,又打马回来,俯身夺了衙役手中红纸封的银子,直奔真定卫而去。

      此时,邱茂华的幕僚才从内堂出来,看看桌上的地图,问邱茂华如何处置,适逢衙役回报刘破虏离去的消息,邱茂华忙问:

      “他可拿了银子?”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邱茂华从鼻孔里闷哼一声,说:

      “辽人与贼习,不事耕种,又不科举,只念着与虏通利,不见那辽东许多大城,哪个不是辽人骗开的?他虽叫什么刘破虏,我看他便是虏!万历年害了李如松性命的达官,不是也叫李平胡?这等人的话,实不可信”

      邱茂华一边说话,一边将刘破虏留下的地图随手丢进炭盆里,幕僚问道:

      “那此人......?”

      邱摆摆手说:

      “关外胡人,不过贪些蝇头小利,不必理会他”

      刘破虏得了邱茂华十两银子的时候,把肚也得了一笔横财。

      在胡乱花完了身上所剩无几的铜钱后,把肚漫无目的的牵马在市上乱逛,却无意中发现了一家“哄达子”的银号,细细的眼睛立刻打了弯。这是一种流行于榆林、宣府、大同、张家口一带的骗局,即利用蒙古人和汉人边民对银两和铜钱比价不熟悉,借机诈骗的把戏,银号伙计先以烈酒款待受害者,等受害者喝的五迷三道之后,与受害者进行交易,当受害者以银两换铜钱时,便按照一贯钱兑一两银子的“官价”兑换,同时在秤上玩把戏,当受害者以铜钱换银两时,又按一千三四百文换一两银子的“民价”予以兑换。当受害者带有牛马时,伙计便代为出售,“售价”自然低的不可思议,受害者见银号帮他办妥了一切,不知被骗,反而还要千恩万谢。

      把肚把马栓了,把身上官家的东西都掖在怀里,大摇大摆的走进银号去,伙计见到财神爷,自然不敢怠慢,按规矩端上烈性的烧酒来,把肚端起碗一饮而尽,示意伙计再加。又装作关外莽汉的模样,把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放在桌上,掌柜的眼睛立刻被银子吸引住了,把肚朝他比划,示意这银子十两重。掌柜的验了成色,又拿出铜权称了重,装模作样的说银子只有九两重,而且成色不好,要折一两的色,把肚用袖子一擦胡子上残留的白酒,摆摆手,表示不在乎,掌柜对伙计使个眼色,伙计马上从后面支了八吊钱,开了兑票,把肚把钱和兑票揣在怀里,继续喝酒。

      伙计仍不罢休,不停的给把肚斟酒,试图说服他把马也卖了,在把肚喝了七碗酒,依然没有卖马的意思之后,伙计失去了耐心,不再斟酒,催他快走。

      把肚摇摇晃晃的出门,解了马向城隍庙走去。

      掌柜和伙计两人正在偷乐,却失手把那锭银子掉在了石板地上,声音不但沉闷的像块泥巴,而且半点也未弹起,掌柜的大惊失色,急忙拿出剪子,在银子突出的位置剪下去,第一刀还是银,第二刀下去,便露出黑糊糊的铅胎来,忙抬头对伙计说:

      “坏了,快追”

      刘破虏去了真定卫和神武右卫,都无功而返,只有真定卫火攻营游击陈三捷,答应带兵去获鹿查查那吃人黑店,同时带给刘破虏一个重要的信息:

      李自成已攻取陕西全境,必取道山西进攻京师,歼灭宣、大精锐明军,防止进攻京师时明军回援。山西总兵官周遇吉与山西巡抚蔡懋德共同布置黄河防线,闯贼号称五十万,朝廷已无援兵可派,黄河结冰,处处可渡,周遇吉后援断绝,已成孤军。

      刘破虏回到城隍庙的时候,把肚正被银号里的人揪着,要执了他去报官,掌柜称银号老板是知府邱大人的亲戚,定要治了这用灌铅银子骗人的汉子重罪。

      把肚不慌不忙掏出兑票给周围人看,上面写着

      “平足色银八两兑钱八千文立此”,下面有银号的花押

      把肚说:

      “确是我换了钱,但我银子只有八两重,看你这银子不止八两,莫不是来讹我!且取了秤称!”

      掌柜的和伙计大惊失色,不肯称银子,旁边却有好事者拿秤来称了,高声说道:

      “十两二分高”

      伙计仍要报官,把肚露了腰牌,掌柜知道着了道,拉着不服气的伙计走了。

      破虏在旁边目睹了这场好戏,这时上来同把肚一起走了,边走边问他:

      “哪里学来这勾当”

      “广宁市马时学的”

      “哪来的灌铅银子”

      “哪里来的,不是发的饷,莫非大人领的,全是真银子”

      破虏把府衙得来的一封银子丢给把肚,说

      “这银子是真的”

      把肚说:

      “这银子哪里来?”

      破虏说:

      “从真定知府邱茂华那里拿来”

      把肚奇怪:

      “何故拿他银子”

      破虏说:

      “我看他与那出关的驼队脱不了干系,不拿他银子,怎知他如何向朝廷编排我”

      破虏在庙前买了三炷香,却不进庙里去拜,反而对着山西代州方向拜了几拜,把香插在炉里,和把肚一起上马投店去了。

      备注:

      1、徐标(?-1644)号鹤洲,济宁人,天启乙丑进士,巡抚保定右副都御史,守真定。崇祯十七年拒绝李自成军劝降,后遭奸细出卖,真定知府邱茂华举城投降,徐标不肯投降,被杀害。

      2、邱茂华,生卒不详,山西人,真定知府。崇祯十七三月年李自成军围真定府城,邱茂华试图逃跑,被巡抚徐标下狱,后由奸细救出,开城投降。崇祯十七年五月三日,李自成军与清军激战失利逃窜,邱茂华再次献城投降清军。

      3、陈三捷(?-1644),真定卫火攻营游击。崇祯十七年真定城破,自杀。

      4、周遇吉(?-1644),辽东锦州卫人,明山西总兵,崇祯十六年李自成取陕西全境,十七年取道山西进攻北京,周遇吉带兵于代州、忻州阻击重创闯军,寡不敌众退守宁武关,力战不屈殉国,全家自焚。

      5、蔡懋德(1586-1644年),字维立,号云怡,南直隶苏州府昆山人,明山西巡抚,崇祯十六年守太原,十七年闯军陷太原,蔡懋德自缢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