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人儿

微博 2020年05月04日

      妈妈这个概念,非常的单纯。在谁的肚子里面,谁就是妈妈。

      ​​我是一个中年人,我有很多烦恼。我向北方人学习了一种思考的回路,就是凡事先去深究更深层次的原因,把自己放到一个更大的模型里面,会淡化这个烦恼。当然,不能想得太深入,建议整个思路到了世界很大,我很渺小,就此打住。这样烦恼就不会引领你到一个不开心的地步。南方人的固有思维是,我有一个烦恼,我先喝他个不醉不休。这是一种很嬉皮士的思考方式,但是最后会引领你到很虚无,很不开心的地步。扯远了。

      大约三月初的时候,我得到了一个两根杠的验孕棒,这表示我怀孕了。但是由于疫情的原因,预约不到妇科医生检查,就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情,小心翼翼的体重一路往上涨。期间又验了两次,还是两根杠。我当然告诉了谭冬梅。作为我的母亲,也作为一个在医院产科上班多年的医务人员,她说,不要高兴的太早,医生没看之前,这个事情是没得准的。

      我问,验孕棒不是99%的准确率吗?我妈说,那世界上人那么多,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1%呢?

      4月初我终于见到了妇产科医生。打了B超发现我肚子里有三个受精卵,也就是俗话说的三胞胎。我第一反应是,哗,我是一个猫妈妈啊,可以一次中这么多。医生是一个有35年经验的男妇产科医生,他告诉我,这三个胚胎没有发育的迹象。接着他询问了我家族的多胞胎史,我家族里没有。医生说那你要做好准备,很有可能身体排异,它们就停止发育了。因为你家庭史没有过双胞胎或者多胞胎,身体会将它视作威胁,当然也有很多种其他原因。理查德问,那是否有可能还会再发育呢?医生说当然有可能,但这个机率是5%。谁知道呢,上帝也许就活在这5%里面。他重新预约了时间,让我们回了家。

      这个第一次检查的情况让我和理查德悲喜交加。喜是本来计划好了今年结婚,艾莉西亚画全家福,总是画一个虚拟的兄弟姐妹,独生子女真的很寂寞啊,我们也没有经济负担,于是也开始备孕。时间赶巧不赶早,我们还开玩笑说,这是corona baby。在家开始为其取名字。现在医生告诉我们这个结果,让我们等待5%的可能。

      回到家,理查德开始默默打扫家里卫生,我说我出去骑自行车。一拔上自行车我就开始哭了。路过萨吉的车库,被萨吉看到了。等我骑到森林里,爬上山,找了一块山上的最避开人烟又不会有野鹿冲出来的地方,坐下。坐下就收到了萨吉的信息,他问我怎么了,你一个孕妇一路哭跑哪去啊。事情倒回一个星期前,我的房东老太太仔细端详我,说你怎么胸部变大了,长胖了。我傻笑,我说我好像是怀孕了,这快两个月了。三天之内整条街都知道了。所以我给萨吉说,我好像又没有孩子了。然后拍了张面前的照片,说我在山上。萨吉说你还年轻,以后还会有的。隔了十几分钟,萨吉苦苦辨认我照片里的林间栈道,又给我发信息,你左手边是7 Eichen,你可以去买杯酒喝。萨吉仿佛被我爸爸附体,就是有烦恼先找酒喝,南方人思维,压压惊。我说我早就想了,但是跑出来的时候忘了带钱。萨吉说悲剧叠加又一个悲剧。我关掉手机没有回复。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在一只蜜蜂的叮咬威胁下,我退出了森林,慢慢下山,出了森林,打开我的自行车准备回家。骑出去三分钟碰到停在路边的萨吉,他从车上下来跟我大力挥手。我停下自行车,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萨吉说我给你送钱过来,你不是要买酒吗?他从兜里摸给我5欧。说你去买啤酒喝。我说你不是以为我还会骑回去,穿过森林,爬上山,花半个小时去买酒哈?他说那我车里也有,你要不要这里喝。我说我不喝,医生说可能还有5%的机会,我还不能喝酒。

      过了十天,迎来了我的第二次孕检。很可惜,三胞胎并不是那5%。这倒不是说上帝不存在5%里面,只是奇迹发生的概率就是那么少。理查德在这十天里做了很多的功课,研究了各种各样的可能,他问医生,那有没有可能其中一个胚胎可以存活,吸收其他两个,作为一个胚胎正常长大呢?我说你恐怖片看多了吧。医生说,确实也有这个可能。不过非常的微小,比5%还要小。不过怎么说呢,也真的不是不可能。还是那句话,上帝他老人家就活在……不过我建议你们直接去医院急诊,血检尿检走全套,再听听其他医生的看法。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去了医院。也还是一个男妇产科医生。还是个年轻的小子,我之前的妇产科医生,虽然是男的,但是够老。人一老性别就比较模糊,接受起来也就不那么。年轻的男妇产科医生,想想就让人晕眩。但是现在特殊时期,能有医生接见,已经不易。抽了两管血各项指标检验以后,年轻小医生得出的结论还是与老医生的一样。他花了十几分钟,对我进行心理抚慰,这种温柔耐心的背后,一个是新冠病毒肆虐,医院没啥其他的病人了。二是因为医生都感受到了我想要这个孩子,不想接受流产的结果。德国毕竟还是基督教国家,唐氏筛查都被认为是大逆不道,更别说人工流产了。而且如果你是由于年轻不小心怀孕,想要人流手术,医生可以把你拒之门外。态度也会非常的不同。我有一个在德国的中国女友,在不知道怀孕的情况下服用了可致畸药物,你猜怎么样,最终她还是定了来回机票回国打胎。

      做完这一切,小医生给被隔离在医院大门外的理查德打电话,解释了一番,就让我回家了。回家的意义是什么呢?我已经接受了孩子不会再长大的结果,但是所有的医生都不敢做出让我打胎的决定,希望这三个胚胎能在时间的流逝中等待奇迹的发生。

      再一次去了医院,再一次听到上帝就活在1%里面,再一次被送回家以后,我等来了大出血。我走路去邮局寄东西,太阳照得我我有点晕眩,低头一看,牛仔裤已经红了。路边停着帕特拉的车,她在对面银行取钱,我扶着她的车门等她回到车上,问她可否载我回家。她看我脸色不太好,上车也不肯坐下,便向我道歉,因为有两只狗,车里很脏。但是她可以送我去医院。我说我先回家,理查德和艾莉西亚还在家里。

      这是自体排异,我的身体自己做出了判定,然后开始清理。清理堪比凶杀现场,就像用针扎你的肚子,每一秒都在流血。因为是傍晚,所以我们只能等到早上去医院。我流了至少一升多的血,早上被送进了急诊室。坐上了轮椅,理查德和艾莉西亚被挡在了医院以外,我被送进了单人病房,在我的病床被血彻底浸透之前,我进了手术室。

      在医院住院一天以后,理查德得到批准接我回家。医生将最后一张B超照片给我做纪念,他对我说,明年我还会再看到你的,明年你会有一个健康的宝宝。

      耳朵压在枕头上的时候你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当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证明你睡不着。睡不着又压在枕头上的时刻,人活在一种寂寞的真空里。我妈的说法和所有医生一样,这只是坏运气。

      我经历过怀着艾莉西亚的时刻,那个时刻我压在枕头上听到的是一个心跳声,但是我知道我的身体里有两个心跳。然后在非常短暂的时刻,我有三个小小人儿在我的体内,可惜它们没有心跳。现在我是我自己的心脏,即使什么也得不到,我也不能懒惰。这就是当妈妈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