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以山精野怪奇闻、而醒世警民的古典名著,《聊斋志异》卷一第四十回的《画皮》,原文并非惹人绮思,不足一千七百字的短篇,是一则捉鬼伏魔、喻人戒贪的故事,而2008年到了香港导演陈嘉上手中,【画皮】则接了“中国式婚姻”地气,成了原配捍卫卧室领土完整的“知音体”小说——
周迅饰演的狐妖小唯修炼千载,颇识人间礼权教化,于是近君子远庖厨,从剜心嗜血的狰狞走兽,幻化为皮囊美艳的歌姬,可惜为了一尝真爱滋味,夜思千千结的狐女,还是不被红尘接纳,二女争夫遍体鳞伤,但【画皮】却以不到一亿投资赚进2.36亿高票房:制作成本中等的影片,依托起承转合顺畅的故事,外加戏品优良的演员,是有巨大机会获得市场认可的,这种模式并非偶然,而是能被借鉴、复制。
时间来到2012,小唯被寒冰地狱冻结了五百年的妖气,终于冲破束缚,在乌尔善接过导筒的【画皮2(转生术)】内重新荡漾开,为魔幻格局拓展做了一次突破:
相较第一部小唯脱皮时千虫万豸周身游走的力有不逮,【画皮2】的确在创意和特效执行层面开辟出更广阔的空间——
破冰逃跑时小唯龟裂的面妆,犹如碎落的白瓷;
峡谷中靖公主御马杀匪,悍匪的尸体化作毒蛇四散,这组“奇幻”镜头台词不着一句,却清楚交代出一切都是小唯施法以接近靖公主的“阴谋”;
边关白城夜宴,小唯翩翩狂舞,烛火摇曳投映出狐影,影在帐篷间腾挪跃动,诱惑众男垂涎的目光;
水波粼粼、雾气弥漫,二女相拥、人妖互换,小唯满头银丝白发蜿蜒绵绵,尖锐的指甲从靖公主腰间探入,剖皮掏心,成就视觉奇异的一次“外科手术”……
乌尔善规避了道德批判的主题,新拟的故事更像忧伤小清新的纯爱自白书:皮相是个原点,当男女关系误入迷途、茫然无措时,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法,或许就是退回原点;但又不可沉溺、停滞于此,原点不是终点,而回到原点的目的,其实是为重新出发。
男女互相吸引(或“勾引”),差不多涉及人类全部感官,而在如今奉行看脸为第一标准的两性关系(以及同性关系)中,视觉的地位更举足轻重——
爱、欲生发的过程,始于“看”这个动作和“看见了什么”这个结果,看见的形象,经由大脑视觉皮层传输至大脑前皮层,二者同期地向下丘脑传递刺激信号,接下来就是肾上腺素激增和分泌,以及多巴胺在神经线之间来回驰骋所带来的兴奋与快感——
荷尔蒙是基本人性无可避免的,总之吧,不管有没科学依据,男人更喜欢外貌漂亮的女人是事实,就连“白富美”三个字排序,也把用来描述颜值姣好的词摆到了压轴——
所以,靖公主即便出身王室、贵族血统,也依旧无法和心爱的人相守,她价值连城的黄金假面之下,是一个女人最不愿揭露的隐痛:我脸上都是疤啊我怎么那么丑。
这个隐痛也是【画皮2】全片的关键——
如果说,小唯渴望变成人的“阴谋”是【画皮2】得以成立的被动前提,那么靖公主的容颜之殇,则是推动剧情的主动诱因:假设靖公主面容无损,就不会有她纠结于霍心到底在乎“心”还是“皮”的疑惑,也就不会有小唯见缝插针的利用。
所谓“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身体美学自古就有不成文的标准化模范——以吃人心来养颜的妖精,因为天赋异禀,被赐予最极致的美丽,就是小唯那一副颠倒众生的画皮;
对比靖公主的毁容,借助歌姬身份立足人间的小唯,她的美更被大众化、普世化、潮流化、时尚化,最终合法化——
她因为美貌而获得肯定,成为男性消费品,这种美是男性出于生理需求的渴望,很原始,也不加修饰。
换言之,这种对美丽女人的追求,都是发自男性肺腑的,而靖公主痛苦的根源,就是她自认不符合这个美丽标准,与其说她对自己容貌厌恶,不如说,是她对男性肯定的渴望不能满足而觉得羞愤——
男性对“美”的定义和标准,已经暗自地进化成社会最主流的标准,更成为女性执行的标准,多可悲!尽管靖公主“我堂堂一国公主,怎么可能借用别人的皮囊去取悦男人的欢心”言之凿凿,但她依旧接受了小唯“换皮”的建议,如果霍心没赶到阻止,谁能保证换皮后的靖公主不会吃下人心以保持容貌呢?
霍心不是王生,他没能得到狐妖垂青,他只是狐妖踏向做人的阶梯——
但是做人远远不止看见天空的色彩和闻到杜鹃花香这么简单,心可以承载快乐,也一样要负累痛苦和压迫,有了心的小唯不一定会收获爱情,却一定会感到接踵而至的痛苦:
被绑在神坛上的小唯法力尽失、自食果报(小唯没想到被雀儿掏心而亡的天狼国王子,只有靠靖公主的心才能复活,而她现在才是这颗心的主人),成为和亲阴谋的祭品。有趣的是,最后她被一个她不爱、也不爱她的男人拯救了——
霍心为了拯救靖公主的心而来,主观上是对爱人的拯救,但间接却是对小唯施以援手,这绝非狐妖法术的魅惑;
但回想霍心曾和化作小唯相貌的靖公主欢爱,谁知道拥抱“小唯”身体的一瞬间,霍心到底有没有动情呢?
所以,无论是渴望获得做人切实感受的小唯,还是为皮相愁断肠的靖公主,作为女性的她们一样悲哀,从外貌的转化到情感的延伸,乃至整个生命走向,她们都在被动、绝望地等待并依赖男性认可与肯定,似乎没有男性,她们的存在便只能失去意义。
著名社会心理学家戴维·迈尔斯曾说,如果非说外貌不重要,那也只是人们拒绝承认现实对人类影响的一个例证罢了,因为“以貌取人”甚至“以貌娶人”,早已成为男性最显著的生物特征。
在“姿本主义”盛行、“眼球经济”的当今,爱情啦欲望啦,不过都是源自外貌的易耗品——小唯和靖公主最终成功合体,完成女性外在美与内在美的融合,【画皮2】也完成了对男权的讽刺——“女为悦己者容”,真是一句悲凉的叹息,希望女性们都戒掉这句话。
男性作为欲望的主体,一直掌握主动选择的大权,而女性,则是等待被他们挑拣、评判乃至淘汰的欲望投射对象。
狐妖小唯纵然绝色无双,也仍然扮演“玩物”的角色,听听她忧伤的回忆,“五百年前,我爱过一个人,一心想要和他在一起,他说他爱我,我相信了,但他还是舍不下他的妻子(第一部中的王生,在梦寐中的意淫,完成了精神出轨和“肉体出轨”两桩“美事”,但最终却又“浪子回头金不换”舍弃了小唯)”;
换皮之后的靖公主以小唯的身份和霍心缠绵欢爱(看吧,一面说着对靖公主的真爱,一面也肉体出轨,虽然出轨的对象是披着小唯皮囊的靖公主本人),但观众却丝毫没有发现一个女人得宠后的愉悦,因为在两人的关系中,霍心是与小唯行鱼水之欢,她要借助另一个女性的外表才能得到心爱的男人,这种爱和欲望的分离,在短暂的快感后必将带来长久的精神痛苦,【画皮2】也借助这种荒谬的设定发出疑问:
爱是爱,欲望归欲望,把二者分开来,就能实现一边享受欲望又一边保持爱的稳固么?
结局处,马蹄踏花的美好画面似乎给出了交代——靖公主炽烈的爱心,和小唯倾国倾城的容颜终于完成了和谐统一,即爱和欲合在一起,由原本的分离走向统一,所以霍心欣慰地笑了,恢复了容貌的靖公主也笑了——
但,这个重新排列组合的女人,她还是靖公主么?或者,她真的是以靖公主的身份最终得到霍心的爱吗?既然霍心一再强调自己不在乎容貌,那费劲周折让小唯的画皮治愈靖公主的伤疤又何必?
【画皮2】留下二人远去的背影,但至于公主将军从此过上幸福生活的童话式结局究竟能维持多久,就没人知道了,表面的美好,暗含了乌尔善对于美人命运的悲凉怜悯。
《聊斋志异》又称《鬼狐传》,多少风流韵事,都被留仙老爷子诙谐调侃又犀利深刻的笔写进了男性的YY中,贡献出多少人美心善的女妖女鬼。【画皮2】借助“画皮”这个经典“变身”,来了一次全新创作,它以对两性关系全靠脸的揭露,代替了原本的道德诉求,所以,狐狸精还是那一只,但她已经不是蒲松龄的亲闺女。
日本插画大师天野喜孝设计的概念造型、引自好莱坞的特效化妆、“蜂蜜组合(杨幂+冯绍峰)”大战“伏地魔”(费翔饰演的天狼国国师)……【画皮2】宣传时极力渲染的第一次换皮,是全片的魔幻高潮,无论周迅冷艳奇诡的白狐原身,象征母腹子宫、孕育意味的汤池,还是水雾氤氲的迷离,都呈现出奢华的视觉效果,一人一妖相对,你中有我,仿佛完成祭祀般神圣。
而且作为推动剧情的一笔,换皮桥段与整体故事并无割裂感,也没让特效凌驾于剧情,影片爱欲分离又统一的主题也在此凸显,身份扭转后,周赵二女各自眼神妖娆妩媚、惊惧木讷互换,完成了“转生术”最惊艳的一幕。
而周迅极为辛苦化特效妆、倒模制作等比大小的小唯侧卧模型,肖进的特效团队从【画皮2】到如今的【封神三部曲】,也一直伴随乌尔善的东方奇幻题材一起成长,而这种特效化妆、对真人演员的“改造”,和建模、后期CG结合,则更具真实感,闻太师和魔家四将的造型就可见一斑,也期待“封神”后续二三部的视觉和造型继续给力,期待乌尔善的奇幻大银幕之旅能不断带来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