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命]冬白果

微博 2021年08月09日

      上林家主,喜好苦食。 至于高居在上的常胜公怎知这等小事,那就没人能说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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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上林家主,喜好苦食。

      至于高居在上的常胜公怎知这等小事,那就没人能说清了。

      —————

      壹

      鸡毛蒜皮之事无人明了,鲜少有乐意听说的怕是缘由之首。

      毕竟常胜公一朝坐稳,家族制度便有名无实,什么八大家十大家,只要人有才有能有心气儿,别说姓唐姓宋,就是姓孬也能混出头。联姻和亲这等旧事更是无家再谈,上街说出这话,满脸糖渍的八岁小儿都能拿糖人的签子指人迂腐。

      那自然也就没人再费心去攀这些家族的关系。

      上林宋家家主是个什么人物?

      不清楚,不晓得,不在乎。

      今日之人对宋家的了解无非是知道宋国公是个女子,跟常胜公有缘也有情,能文能武还治世有道,着实令人称奇。至于这宋国公还有个表兄一说,就连京城里耳朵最长嘴巴最碎的饭馆掌柜都不过问。

      结果就是直到王胜凌虚小高瑶一人一碗阳春面在这最闹的饭馆里坐着吸溜,王胜才头回听得:

      上林宋家易主了。

      他们三个聚头一向耳朵不闲着,要的就是观这周围布衣闲叨,唠嗑才是次要。

      毕竟说的话里凌虚左右离不开吃,高瑶前后绕不开银子,至于王胜——堂堂常胜公,想到哪说到哪,落得个接茬儿的地位。再说大家也都熟,没什么新鲜能谈。

      常胜公府虽说戒备不严,王胜也与他俩早年相识,可这毕竟现在地位有别,加上皇帝在前,凌老道和小高瑶也不敢跟逛园子似的进出。更何况这王胜也闲不下来,几乎成日都有事找上门来,能清净一天可不容易。

      今儿大事没有小事甚少,当然是找老朋友出来搓一顿,闲呆会儿,就是没想这清净一天也没完全清净得了。

      这边王胜嗦着面,听见有人说前两天那啥啥宋家把主子给换了,一口面条差点儿从鼻子里出来。

      高瑶抹抹喝到下巴上的神仙汤,往前凑凑,刚要说这“上林”啥的,就被半颗溏心蛋把嘴给堵了。

      "少说话,多吃饭。"

      说着王胜收回筷子再挑面,全当啥都没听见。

      高瑶是没了碎嘴的余地,可凌虚那一碗面早就嗦完,正等第二锅呢,无聊得不得了,翘着二郎腿,边往后厨瞧着,边跟念童谣调子似的哼哼着念起来:

      "上林,多么熟悉的地方,还记得当年王老弟第一次欠我人情——”

      王胜噎了凌虚一眼,可这凌虚完全不停嘴,不慌不忙换了个姿势,让人感觉他只不过是二郎腿翘烦了而已。

      “不过倒是想起这宋老弟,自从无忧城一别,可就没跟我和小瑶瑶有瓜葛了。"

      这一筷子筷青绿青绿的黄瓜,王胜愣是让凌虚岔在中间忘了往嘴里塞,反应过来,末了咕哝了一句:

      "他后来跟我也没瓜葛。"

      黄瓜丁一上一下,看着要放嘴里了,结果又放下去。

      他又问:“你提那家伙干啥?"

      "我觉得他名儿怪好笑地还不兴吗?嘿——王老弟现在路子越走越宽,气量倒越来越小了。我老凌现在是惹不起王老弟了。是吧小瑶瑶?"

      高瑶咕咚一声咽下溏心蛋,附和道:"可不是么!"

      王胜抬起手作势要拍她脑袋,她往凌虚身后一躲,舌头倒是吐得远。

      ……

      为啥不能提这上林,因为这上林可与那宋家主脱不开关系;为啥不能提这宋家主,你要问王胜,王胜顶多说一句:“我想起那家伙就渗得慌行不行?”

      当然是不是真这么回事,没人知道,毕竟谁也不是那常胜公的肚里蛔虫。

      这宋家主姓宋名命,连起来就是"宋命"。

      王胜头回见人听这名儿的时候是笑不敢笑差点儿没把肺憋炸,现在王胜听这名儿是不仅笑不出来,还要俩腿儿一蹬俩眼儿一翻,真就要给这宋命把命送去。

      他气急之下咕咚咕咚把面汤都吸了。凌虚不提不要紧,一提他又把当年千绝地和无忧城的悲惨时光给想起来了。汤全下肚火也没息,自己也跟这话题过不去了。

      “千绝地那会儿我都想好了,我俩要是真从千绝地里横着出来,就麻烦您给我改姓宋名终,埋他旁边恶心他。”

      “他让你送命,你给他送终。王老弟不仅高明,居然还有改姓过门此等觉悟。凌某人佩服,实在佩服。”

      凌虚话完,再瞧这王胜就是个要急眼的状态了。于是凌虚捞起酱油瓶飞檐走壁钻窗户就跑,两秒有余已经上了远三家的房子顶。

      高瑶哪有凌老道的脚力,就是怕得直哆嗦也跑不出去,灵机一动抄起桌上的碗筷就躲进厨房,美名其曰是帮忙洗盘子去。

      俩招人烦的都溜了,王胜把咸菜碟儿一推,抬手把店里新招的小二了过来,让把那没做的面给消了,说是没胃口,然后丢给小二半贯钱。

      小二把他的钱往怀里一塞,笑盈盈的,也溜溜没了影子。

      —————

      贰

      宋命那张嘴啊,是柿子果能让他说成蓝的,藏红花能让他说成绿的。

      常人讲出来的叫人话,宋命讲出来的那叫人话吗?不叫。

      那叫五个陷阱六个套、七个钩子八个绕。

      当年王胜还被称蛮子的时候就已经摸清楚宋命是个什么人:明说是派人护送他王胜,暗里是连追带杀,就别说他王胜一个外乡人,那个如今已成宋国公的青梅竹马小表妹当年也差点儿让他喂蛇,就更别说后来他险些真和王胜双双埋进千绝地里和交易会上一块儿被人揍得吐血那堆破事儿了……

      王胜的老友里你就算刨去凌虚高瑶,其它基本也都知道一提起宋命王胜就牙根儿痒,能给他难受得咬碎四个大牙不算还得一个头两个大手也不停地薅头发。其他人修为远没有凌虚高强,所以只要凌虚不在场,没人在王胜面前提宋命这名儿。

      可事实是:恨了,但没完全恨。

      宋命这人吧,把同血同心的表妹推进陷阱是真,给人家找的资源帮人家断的忧患也不假;把那戴四当枪使当猪骗是真,但救王胜和唐戴史三家的人那心也不假;一会儿巴掌一会儿糖地要把王胜弄回宋家是真,给王胜通风报信劈箭挡拳也不假……

      况且王胜跟凌虚说他二人无忧城一别再无瓜葛——虽目前名义上是真,但他自己知道这必然是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王胜这般行事风格都避不了,更何况那被家制管头管脚身力有限但还放眼天下的宋命了。

      再者说,情理而言,宋命在荒蛮之地旁侧无人时跟王胜念叨的"兄弟"又"知己",是掺水了还是没掺水,王胜心里门儿清。

      他也是个有脑子的,而且脑子还怪好使的,打眼儿一扫,面前是个啥人都能看个七七八八,可只要啥事有宋命往里掺和,他就得摔个狗啃泥。

      是因为宋命一棋后又有一棋、一式后还有一式?不全是。王胜虽然费劲但倒也能给这宋命的主意硬猜出个八九来,可这宋命不知为何对上他老有变数,一会儿要拢一会儿要杀,前一秒还在看台上观赏别人揪着领子揍他,下一秒就冒出头帮他抗了一掌……此类怪事,数不胜数。

      结果就是王胜一想起这宋家主来就乱,一想就乱,一想就乱——后来久而久之,他也就避着这人,不再琢磨了。

      可就跟饶着王胜似的,宋命居然在王胜打天下这些年连面都没露过,直到那天王胜听说的上林宋家易主前,他居然是一个信儿也没有。

      而且就算退八百步说,这上林易主一事也不能算他的消息——毕竟这里面也没提及他本人半个字儿,倒是新家主姓啥名啥偶有人叨咕。

      王胜坐了两天,派出去打听的人是除了这事儿确实发生的消息之外啥都没带回来。于是他只好把府中上下的事整理之后都扔给凌虚和高瑶,亲自动身去了趟上林的旧址。

      上林旧址中果然已经不是原来那批人,从领头到家丁,来了个大换血。王胜找着一个看着面熟的老巡视,问说,你们的老家主上哪去了。老巡视说,他们下人是听不得这些动作的,所以也不很清楚,只知道没有病没有伤,是突然就换掉的——头晚还见老家主在房中书画,第二天屋里就剩别人的行囊。说完他用脏兮兮的袖子抹着眼泪,念叨着只望家主现今一切如意。

      王胜绕着上林转了两圈,没摸着藤也没见着瓜,就空手又去了宋家本家。已成国公的宋嫣邀王胜进府像模像样转了一圈,然后俩人易容换装到了民市里,才敢聊起这件事。

      宋嫣说收到过宋命的辞信,只是她给打了回去。虽然她这表兄当年拿她试刀这事她还心有余悸,可那毕竟还是当年少数待她不薄的同家人,所以她还寄了不少嘘寒问暖的手帖。当时宋命对这些件件手帖回复,没再提引咎辞家的事,宋嫣便放宽了心,不再注意他的动向。没想到自己这个平日对本家乖顺的表兄这回主意有天大,欺上瞒下地给上林宋家交去了别的可信之人手里,就这么隐去了声迹。她也无从下手派人保护,只是给她管辖中的人下了死令,不准他们私自追究。不过这表兄消失之后还给她寄书信报平安,只可惜隐匿的手法实在高明,只能见字,碰不到面。

      宋家本家连影儿都没见着,王胜就又去了无忧城,上无忧城找蔷薇,问最近来没来过什么新面孔。蔷薇查了两天两宿的名单,对了一天一宿的牌子,最后顶着黑眼圈在密室里跟王胜说,虽蒙面藏影的杀手一抓一大把,但身段和声音却都对不上号,至于正经露脸的人,面相就更是没有符合的了。王胜只好出了密室找了家偏僻酒馆留了几天,白天就在各大酒楼里打听,晚上就在几个热摊儿边蹲着,算是给无忧城查了个底儿掉。

      无忧城也没个蛛丝马迹,王胜最后奔着史家的地界去了,收买了几个守卫,问了问史家大小姐的动向,结果发现这闲不下来的史金刀也在找人,情况跟跋山涉水的王胜差不多——忙活俩月,她宋大哥是连根儿头发也没见着,这几日正在屋里掉自己的头发呢。

      折腾几周,王胜一无所获,回了京城。

      他这一遭算是空手而归,不想回府被凌虚和高瑶这俩烦人精轮着念叨,而且心里也躁乱,干脆拿着剩下的盘缠进出各家酒楼,权当是问问京城的情况。结果到头来钱串就剩下根红棕的绳儿,他也没得出什么说法来,不情不愿披星戴月走上字面意义打道回府的路。

      回府路是越走越长,脚底下是越踩越虚,心里头是越想越沉。

      他虽然顺路把各个妖魔聚集的荒地也都扫了一遍没见到什么可疑的血迹,各个大家的客室囚牢也都过了一眼没瞧着什么不明的尸首——但他也确实也没查出宋命的活人气儿。

      细来琢磨,那给宋嫣的家书可能是精养的代笔所写;要是浑兽拆吃入腹舐去血痕,荒郊野岭倒也不会留下印记;若被城外的势力掳去拷打审问……

      想来想去,想得王胜在秋日寒气蹓跶着冷汗还能顺着后脑勺淌进脖子梗,湿了一片后背的里衣,风一吹,又起一身鸡皮疙瘩。

      可他这眼睛再从地面上抬起来的时候,府门前就多立了一道影了。

      这道影子是墨衣青纹素斗笠,斗笠周边围着雾蒙蒙的纱,整个看上去欣长又文雅,杵在王胜这大红大绿的府前格外扎眼。

      见王胜从道路这边而来,这影子站得规规矩矩,不管雾纱下摆垂叠在抬起几度的大臂上,熟稔地握着未开折扇抱拳行礼,直道:

      “王兄,别来无恙”。

      —————

      叁

      宋命在王胜的府里住下,为此王胜专门换了一批口风紧的管事。

      他本来想给这人养在屋里关禁闭先关一阵子,每天自己给这人提去点儿清粥小菜不见油的,想看这人闷极了饿疯了来找他的不是,以此出出自己这为寻人而奔波劳碌以来成日提心吊胆辗转反侧的恶气。

      没成想这宋命贵族出身,倒好养活,给啥吃啥没有一句抱怨不说,也从来不提要出去走走,王胜想找他茬儿连个线头都抠不出来。

      送饭第八天王胜终于憋不住了,盯着清汤寡水的几个菜碟儿,东西没进嘴但嘴里它自己都范苦水儿,脸皱得跟那宝庆馀堂的大包子似的,问宋命:

      “你就不觉得素吗?”

      没想这宋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放下筷子,用茶碗盖慢慢悠悠抹着茶水面儿,还吹了吹,乐着幽幽地吐出来一句:

      “这可比在本家被冷落时吃得好多了。”

      安排给宋命的两个下人没几天就倒了戈,比起他们的正主倒更亲这外家的人,给王胜鼻子气得俩孔都快朝上了。王胜分开问他俩,宋命就没朝你们要求什么、打听什么?他俩都说是除了问京城人的作息生活、常胜府中的吃穿住用其它啥都没问。

      其中一个下人本来大字不识一个,宋命教他过后,现在能自己看懂几篇小谣;另外一个喜欢绣物,但近日灵感枯竭,脑中没什么图样,宋命便给她画了几幅……

      "宋命,这究竟是你性子变了、还是我脑子坏了?"

      "家里仆从做了错事,罚是应当;做了好事,奖也应该。这两位对你王兄忠心耿耿,对我宋某照顾有加,我给予回应也是自然。"

      ——这话听得王胜端茶的手微微颤抖。

      这几天盯下来,宋命是没出什么乱子,倒是王胜成日听这俩人说宋命在那儿搞慈善,听得自己良心难安,把宋命带去了他跟凌虚和高瑶聚会闲聊的酒楼。

      高瑶一见宋命仿若见了阎王,吓得跟窜天猴似的就上了房,不肯下来。听她师傅向她保证说这位无权无势了的老家主修为止步八重,这才胆战心惊地又手脚并用地爬下来。

      她一张口刚要叫宋家主,又咽了回去,滴溜溜地转转眼睛,咧嘴一笑,腻了吧唧地叫起宋哥哥来了——给王胜听得从后脑勺一路麻到脚板心。

      “我收留你算是造了孽了我发现。”

      话说一半儿,王胜就又戴上痛苦面具,领宋命坐到他们常待的二楼去。

      想这宋命杵他门前的时候,王胜是惊也惊,气也气,恨也恨,喜也喜,这五味杂陈勒得他差点儿断气交代在这,一个箭步就冲上前去辄飞那坠纱的斗笠,打算在交代在这之前给这来人送上一拳。

      结果拳都没攥起来,看见额头上的疤瘌,火气就跟皮球上扎了个窟窿似的泄了出去,最后是怪声怪气的嗔起来:“哟。你这白脸蛇妖我看着挺眼熟啊。”

      这被蔑称为蛇妖的来人也不反抗,拳也不拆是扇也不开,反而揭出来的脸面上的笑意是越来越深。

      瞧这被人刀架脖子上也气定神闲的样儿:这若不是那世间大统后就人间蒸发的上林宋家老主,还能是谁?

      "怎么?多年不见,你这是跨种化成狐狸精了?”——王胜这是指宋命的毛领儿衣服。

      说着他愤恨地揪了一把那保暖的白狐皮,力道之大以至于薅下一手软毛下来。

      “还望王兄手下留情。”宋命持扇骨轻轻敲了敲王胜责难他的腕子,笑得无奈,“毕竟宋某今日可无闲财去置办套旁的御寒衣物了。”

      一出下来,闹得王胜觉得这宋命是卖苦相,好让他心软,于是在门口和这落魄家主周旋了几时。期间宋命是不恼不怒,王胜愿打他就陪他打,王胜愿试就陪他试,玩玩闹闹从深夜僵到日出,手冻红了嘴冻白了,扇子都有点握不住,王胜才勉为其难把这宋命请入府里。请进府中不算完,进屋后还查了纳戒里的东西,结果发现果真这里面只有些书卷、盘缠和几身普通衣物,再无旁的武器和财宝。

      ……被宋命笑盈盈地盯着,没等人家说一句"王兄这回可算信我了",王胜就已经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找了个借口,灰溜溜就从安排给宋命的屋子里出去了。

      所以总的来说,这次带宋命出来吃吃喝喝——主要是赔不是来的。

      结果一听王胜请客,凌虚和高瑶倒是来劲了,把前台挂的大菜菜牌儿都点了个遍,宋命这位要客没什么动静,最后勉为其难,才在王胜的威逼之下点了碗清汤面。

      他是肉也不吃,酒也不喝,王胜问你这是要出家还是要干什么,宋命说他前些年休息不当,把胃拖坏了,现在已与美酒与鱼肉无缘。

      “上林家——当年能有这么多需要你费心的事吗?还是说,你有点别的什么事务?"

      “家中大事全无,琐事倒多。旁的便没有了。只怪宋某才能尚浅又不注意,积瘀太久。”

      王胜看着宋命那双眼睛,似乎要给这对茶红色的珠子盯出俩孔来。宋命也不含糊,也堂堂正正看回去,眼里装的澄澈是真的还是装的,没人知道。

      等小二端着盘子从他们几个桌前路过,王胜叫人家往那清汤面里多卧了个蛋,再加了点香油和笋丝。

      "宋某若回绝王兄的好意,那是宋某不通事理。可胃病一事是真,如今确实不敢酒肉。"

      这边文文邹邹,那边凌虚和高瑶已经开始抢鱼骨头了,吃得是满嘴油花喜笑颜开。

      王胜那碗卤肉饭上得早,可宋命桌前还没上东西,他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想了想找出个活儿干:拿筷子把里面的香菜一根根挑出来。

      “你跟我过不去别跟自己过不去啊,省的回头谁传出去再说我王胜小心眼儿。”他一边拣香菜一边怪声怪气地絮叨,也不抬头。

      “王兄如此神武,也怕被人嚼这种舌头?”宋命那不紧不慢的调笑声调从旁钻进耳朵里。

      “你可拉鸡卟倒——”

      话还未毕,宋命扇骨"哒"地轻打在王胜鼻底,两眼弯弯,悠悠地训道:"今昔不同往日。常胜公可要注意自己言行举止。再被传成荒蛮本性难移,恐要闹笑话。"给正在用筷子争一块儿鸭肝儿的凌虚和高瑶看得眼珠子差点儿掉饭碗里。

      等反应过来,凌虚那叫一个乐呵,几乎是拍着手说:“诶呀!我这王老弟可算是有人治了啊。若非今日宋老弟脾胃不合适,我凌某一定要和宋老弟走一个。”

      宋命那礼行得顺溜:“凌道长说笑了。是宋某僭越,凭旧相识的一丝薄情罢了。以宋某的身份与才能,是远不足说教王兄的。”

      “你放——"

      王胜要出口的脏话活活给他吞了回去,嗓子眼儿还咕咚一声。

      “你不喝,我喝。不来点酒我迟早让你给气死我跟你说……”

      说完,王胜起身就要找小二拿酒去。宋命却拦住他,说道:

      “如果王兄真的觉得这样招待有失风度,那就帮宋某加一碟白果吧。"

      反应过来白果是什么东西,王胜心里疑惑这宋命怎么好这便宜东西,但是不想在这多呆的心思占据了上风,便草率应下来,蹬蹬蹬就下了楼,找小二要酒去了。

      宋命目光从王胜那愁苦的脸上回来,就见这高瑶睁着双大眼睛瞅着他,他便顺意解释道:"宋某确实不知这风雪季节,还有白果长熟。便想着试试。"

      话音未落,高瑶"噌"地一下就站起来,膝盖打得笔直给凳子推得老远,差点儿把专心啃鸡腿的跟她同坐板凳上的凌虚甩到地上。

      “说的是呀!本来是没有的呀!"她那说书的性质像是上来了,声情并茂又字正腔圆的,"但当年城内修行气团影响了城外草木,有一大片白果林就变了性,冬天不光不掉叶子,还结果子。早不结晚不结,偏偏冬天结。小瑶瑶还被师傅拽去打过果呢,当时可冻死我啦!”

      说着她还搓搓肩膀,复现了一下发抖的模样。

      王胜人在楼下,高瑶现在无人对证,发挥超常,演绎得那叫一个入木三分淋漓尽致,还真给宋命演笑了。

      只可惜凌虚没入这戏。

      店家把面端到宋命桌前的功夫,凌虚向楼下瞄去一眼:底下一如既往的喧闹,王胜那身影在人堆里稳步移动,手上还没提到酒壶。

      见到此景,凌虚便把两肘都搁到桌面上,筷子尖空空地停在桌上。在嘈杂人声中,他压着嗓子,笑眯眯地低声问:

      “宋老弟可知——王胜这常胜公之路,常出奇事?”

      宋命舀起一勺面汤,神情温和平常,关切地问道:

      “何奇之有?”

      “常是还未连通的人,协礼上门;总有还未打通的路,城府大开;偶见还未采集的物,投送怀抱;加之还未解决的患,消失无踪。”

      “自古各代枭雄大多皆为强运之人,再加之文能武略与宏大心志才得以成事。想必当时常胜公还在宋家家地遇您凌道长,便是强运彰显。”

      “但要我说的话,要非把王胜这些奇事归为强运,那的确是属遇人之运——不过定不只是遇我。”

      “凌道长谦逊了。若无您三番点拨五次相救,想必王兄也没有机会成为今日常胜公。”

      “我是保过他的命,可这天地人间,总不是我这向来避世之人能系给他的吧。宋老弟。”

      “那便是王兄的过人才能了。”

      宋命脸上自得,就是手中竹筷似乎用不习惯——把那溏心蛋给划破了。

      橘红色的汤汁注进清淡的面汤里,很快就变得浑浊。

      “宋老弟的唇舌伶俐我是早有耳闻,这回可算见得了呀。”

      凌虚眯着眼睛,注视宋命垂下的双眼许久,后才笑开。

      仿若无事,他捉起壶,拉过高瑶和宋命的陶杯,做起添茶的工作来了。

      “茶这东西,我凌某人其实不大喜欢。但偶尔一喝,还是那么回事。”

      他先给高瑶倒了一杯,递进这吃没吃相的妹妹那油手里。

      “其香苦口——然不单能解油解腻,还能明志清心啊。”

      语毕,宋命的陶杯也满,凌虚便推它回到宋命的桌前。

      他放下壶,正好王胜也提着酒上来楼了。再开口——就是谈这桌上的盐水鸭了。

      —————

      肆

      自宋命来了后,常胜府上的事便显不出那么多了。就是王胜死活要给宋命点好处,嘴里念叨着"一碗汤面一碟白果咋就能给宋家主打发了",不准备放宋命在屋里粗茶淡饭。

      即使是这宋命,被王胜每天死皮赖脸地缠着,也有点绷不住面子。

      "王兄为何一直要给予如此好意?"

      "人情还欠着,日子过不舒坦。"

      宋命在旁屋立着书画,画上没什么讲究,看着就像段枯木。

      他就放王胜在他周围跟驴磨豆浆似的一圈圈转悠,也不赶人。倒是王胜一谈人情这事,宋命挑起眉来,有模有样地忆了忆——仿佛不记得笔上畜着墨,让一滴黑黝黝的从笔尖滴下来,渗进米色的毛毡里。

      “我以为王兄近日大都还得七七八八了。"

      他难得抬头给了王胜一眼,让王胜觉着吝啬得很。

      "难不成,我宋某还无心插柳,给了王兄什么大恩不成?"

      此话一出,王胜闷闷哼了一声,也不等宋命看清他是乐了还是恼火,就从屏风后面绕到了书画的几旁。

      "那我就举个例子:戴无忌那一掌,不是你接的?"

      "王兄怎断那宋家人就是我?"

      "你不会真以为一张纸糊的面具壳子,能把你盖得严严实实吧?"

      "嫣儿瑶瑶和那几位外家长老,不都没觉察么……至于王兄,宋某知道遮不过去,也没打算遮掩过去。索性就顺其自然了。"

      宋命也不停笔,也不抬眼,仿佛在跟着这屋子里的书墨味儿交谈。

      "最后结果不也挺好的么?"

      "咱俩全让人揍趴下了你还觉得挺好,你对好的定义真独特。"

      边说,王胜边把那砚台提走,端在手上。宋命这一笔运完,得要蘸墨,一找这砚台,便和王胜对上了。

      "更何况这只是其一。”

      王胜拧起眉毛,没想到宋命眉眼柔软地望着他,一点情绪都没有,愣生生把王胜那刚蓄起没多久的脾气给看没了。

      “……这么多年了,我不说,你心里也清楚。”

      草草了事地结束话题,王胜又好声好气地把砚台搁回原位,还想往屏风后面走。

      “不要说清楚,倒是被王兄说得糊涂了。”

      ——这样答完,宋命又听见旁边闷闷的不知喜怒的一声哼声。

      手里的羊毫笔在这短暂的对峙中已经有了干硬的迹象,宋命安静地对付了它一会儿,这笔尖才又安安稳稳老老实实回到纸面上。而王胜这豆浆也磨腻了,转不动了,自架上抽了本书出来,大剌剌往榻子上一躺,看起来了。

      王胜来宋命屋里的时候天还刚亮不久,这几句话是上午寒意渐去的时候说的,等王胜看完一本书,午饭点儿早就过了。

      外面老大的太阳,但毕竟还是深冬,暖和也没暖和到哪里去。期间宋命早就换了两三张纸,脚下都不带挪的,仿佛要给这地面扎出两个窝来。

      正当王胜把书放回去,认命地要抽第二本的时候,宋命终于搁笔,回身把他堵在了书架前。

      “宋某想去那看看那后山的白果林。"

      他用帕子擦去指节上的墨痕,平和地邀约道:

      "不知王兄可有闲暇?”

      ……

      两人是走去那白果林的。

      到地儿时。太阳已经悬在远处矮矮的山头上,一副快要陨落的样子。

      天色泛起黄来,和这些银杏树的金叶子搅和在一起,叫人看得天地的界限都不真切。

      "我就不明白了,这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王胜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上捡来一颗白果,攥在手里揉来碾去,弄坏了白色的壳子,露出里面黄灿灿的肉来。

      "面了吧唧,苦了吧唧,还不能多吃,吃多了必要进医馆。进医馆还不能进晚咯,要不然就得叫人抬出来。"

      宋命走在他前面,衣摆在雪地里拖行已久,膝下的部分都已经有些湿了。

      他也有样学样弯腰找到一颗藏在雪里的白果,却没跟王胜似的粗暴捏开果壳,只是用指腹摩挲锐锐的尖端,像是在对待活物。

      "说是爱吃,不过是这说法比较简略,不费工夫罢了。"

      他把这果子纳进手心,背过手去,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在身前摇起扇子。

      "宋某幼时被下人毒害,醒来之后,嘴里就尝不出苦味之余的味道了。和味同嚼蜡相比,苦味倒是乐得一个趣味。加之这果口感又绵密,宋某便比较偏爱了。"

      王胜简短地"噢"了一声。

      他踢开树下的一块儿积雪,然后倚靠着树,盘腿坐了下来,一边玩着手里的果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千绝瘴气都不近身,还能怕点毒药?"

      宋命便有什么答什么,没一点遮掩的意思:"是先有那次毒害才后汲取蚺蛇入身,只为系命。"

      答完,他叠起扇子,在王胜对面那棵银杏树下站定了。

      "事后再想,无非是见我碍事的长老几人串通下人做的此事。若我当场毙命,罪责推到下人身上,算计者沾不上一点脏水,本家余子也无权争后患;若我苏醒,有蚺蛇之魂压了上限,不能成事不说,那把这魂魄顺水推舟加于我的几个长辈倒于我有了个救命的恩情,我也反不了丝毫。"

      "一直照顾我的那个下人,也是将毒药下入饭菜的那个下人,是个相貌平平的女子。她家中母亲年迈体弱,父亲早已过世,兄弟是个败家的,只知拿她披星戴月赚得的钱挥霍无度。"

      "我醒来后问她,下毒一事她能得多少钱。她向来把我当普通孩童,知无不言,直说她也不知能拿多少钱,钱直接要送去那个败家的兄弟手里,但是长老会放过她那年迈的母亲。"

      "后来似乎对她被迫干的这事良心难安,在我恢复到能够下地之后,她的照顾更加入微,知我吃苦食之外的东西无味、吸入蚺蛇魂魄之后身冷,她就向上申要改换我的衣食。然我受本家冷落已久,自然她不得回应。于是她就偷去外面买保暖的布匹、捡性苦的白果带回来给予我。"

      "没两日,那本家的人找上门来为毒害一事灭口,以她常常出入家内定是联通别家的细作为由,把她抓住在我眼前割了喉。等我年已束发,争得一定权利,再追找她的家人,便发现在下毒一事之前,她那母亲和兄弟就都已被害亡去,叫人草草埋到一座荒山上了。"

      落日顺着两座山的夹缝中一抽一抽地掉下去,随着最后一丝余晖迫散,这宋命的话匣子兀地又关上了,只知道出神地看那枝头上层层叠叠的金扇子。

      这寂静让王胜仿若梦醒,觉得手中异样,摊开手掌:发现这白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叫他给握烂了,留了一手果子泥,发散着一股说苦不苦,说香不香的怪味。这怪味顺着王胜的鼻腔钻进去,闹得他脑袋里面有根筋嘣嘣地乱跳。

      "王兄,这树可是一年四季都不落叶?"

      宋命这一问,问得王胜一愣。

      愣完,王胜还想了想,才说:"还是落的。不过最冷的时候不落,一开始转暖,就落了。跟平常的白果树正好错了一整个季节。”

      听后,宋命点点头。他把扇子合着牢牢握在手中,不再打开。

      黄昏还剩绛色的霞云绣在天幕上,似乎从那天幕的方向吹来阵风,又把金叶上的霜雪刮了点下来,洋洋洒洒落进地上的雪壳子上。宋命的白色绒毛领子软软地晃了晃,似要和他耳后两缕银发缠绵在一起。

      "想必府中杂事繁多,王兄就先回去罢。宋某现下清闲,想在这白果林里多立几刻。"

      被宋命明意驱赶,王胜不慌不忙连屁股都不挪,手上左一把又一把抓着积雪把它们掐成梭子状,上面硌硌楞楞全是指印儿。

      "你跟我这么一通回想,现在还支我回去——"

      他随手把那些雪梭子丢到原处,然后搓掉手上的雪水:"那我要真回去蹓跶一圈再回来,发现你吊死在这,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听王胜这样讲话,宋命笑面僵硬不少,凉冰冰地回应道:

      "原来在王兄看来,我宋某是如此懦弱之人。看来你我近年还真是少交道了。"

      见宋命又用扇面掩了脸,一双眼从沿儿上露出来,没什么情分地盯着他看。王胜即刻就想起远在上林那会儿,这人就是这双眉目,这幕从遥远的时光尽头遮盖到王胜脸前,好似他抓住过隙白驹,叫这白驹调头而去了。

      "少交道,就多跟我呆着。"

      他这才站起来拍拍裤子,掸掉不少雪块,说:"别老把我支这儿支那儿,我又不是块木头,还能当桥柱子抗洪抗涝不成?"

      活泛的语气叫宋命刚厉起来的神色又温吞下去,嘴角噙着的笑意浮现回来。

      "劳烦宋家主,这会儿帮我去管管府中白天落下的杂物?"

      说着,王胜学宋命的样子抱了个拳。

      "那宋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宋命也不管王胜那一向蹩脚的礼数,微一欠身,干干净净就答应下来。

      于是这两人一前一后,又回那常胜府去了。

      —————

      终

      这年春节,过得无比舒坦。

      王胜一路上有缘的朋友,只要得空,这些日子基本都被叫来这府中闲呆着。

      街市上是张灯结彩,府里也不含糊,虽然算不上办得红红火火,但饺子可从上到下一个人的都没少了,就连新来的打更的都落得两盘——一盘猪肉的、一盘韭菜的,大小伙子一边吃一边哭,说来这府里可是来对了。

      饺子吃完后,天又潇洒地给了场足雪,看着爽快,景色也好,就是这府中上下不好清理。高瑶某天早餐前就饿了,顺着房沿儿去膳房里找吃的,一个没踩稳,一路沿着瓦片飞出去,倒栽进花坛边上人家清理聚出的雪堆里,结果是叫出屋散步的吕温侯和唐巧姑娘发现了,给她拔葱似的拔出来的。

      等这个节将将过完,兄弟朋友都去找王胜道别,踏着白雪纷纷回程,去忙来年的生活了。末了离府的一位亲友是入夜前来的。王胜送他出府后,关上门,准备梳洗梳洗就睡下。

      没想这大腿刚沾着床,那屋门——又被敲响了。

      草率裹上身外衣,王胜打着哈欠,想着是哪个冒失的朋友把什么东西落下了或者有什么事忘了交代,晃晃悠悠就去开门。

      一开门,便见那一身来时打扮的宋命,在门前行着礼。他把坠在脸前的雾纱搭上斗笠的前沿儿,斗笠的影子盖着他额头的疤瘌,影边正好卡在那双眼睛里,叫人看着晦暗不明。

      “宋某今日,特来辞行。"

      ……

      这下倒好,王胜是半点睡意都不剩了,火气从心口一路烧到眉头,活活把他烧了个清醒。

      他一把揪住宋命的领子,扯进屋里丢到座上,回身就关了门。插上拴,他又拎起柜上冷掉的茶,气得直哆嗦的样子看上去是要把茶壶往宋命脑袋上扣。

      "你那上林都交出去了,你还要行去哪啊?你说。”

      "归隐山水,闲度余生呗。”

      宋命那语气轻描淡写。

      可这王胜轻淡不下来,凶狠地把抖着倒出来的两杯茶按到桌面上,咣的齐齐一声,都多少漾出来几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