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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化与妖魔化的背后:海瑞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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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国人耳熟能详,几百年来,围绕这个名字,争议始终存在,而且表现两极,不过,论及争议的实质区别,却在于神化和妖魔化。

 

只想说说真实的海瑞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一直以来,关于海瑞,存在着下面几种形象,一个是史书中的海瑞,第二个是各种文艺作品中的海瑞,第三个则是几百年来人们口口相传的海瑞。

 

显然,第二个和第三个海瑞,都掺杂了相当程度的功利性因素,这样的海瑞,肯定不能被视作真实的海瑞。因著作者的私人偏好,和当政者修史的政治需要,史书中的海瑞与真实的海瑞相比,也肯定会存在着偏差。

 

因此,四百多年前真实的海瑞,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无论如何探究史册史料,都无法做到准确的还原。结合各种史书史料,结合海瑞自己的著作,结合其同时代人的评价,描画记述海瑞,相对而言,能缩小偏差,靠近真实的海瑞。

 

但也仅仅只是靠近,不能说是还原。

 

海瑞最为人熟知的故事之一,是总督胡宗宪儿子过淳安时,胡作非为倒悬驿吏,被海瑞派人抓捕。海瑞以胡宗宪的话堵住胡宗宪的口,愣生生地令总督大人吃了一个哑巴亏。

 

此事载于正史《明史》,且事涉总督县令,史家应是严肃对待,按常理,可靠性自不待言。

海瑞画像

海瑞有位侄女婿,名梁云龙,他在海瑞死后十五年左右著有《海忠介公行状》。按常理,自己上辈办了如此一件大快人心的事,自当有所记载,但翻遍此书却无此事,只是记述了一件比较类似的事:
维时都御史鄢氏,挟权相总制八省盐政,威焰赫甚,其子过淳安,索夫马不与,怒捉舆台,非理凌虐,甚至倒而悬之。公不顾,密执鄢关防,诈伪中所云,申文得鄢批,悉捕按如法。

按梁云龙的说法,此事根本与胡宗宪扯不上边,反倒是有关于严嵩另一干将鄢懋卿。

 

那么,鄢懋卿之子怎么就变成了胡宗宪之子了呢?

 

海瑞同时代的李贽,在《太子少保海忠介公传》记载有胡宗宪“家僮过淳安”事:
胡公宗宪总制浙直,权甚重,家僮过淳安,公无加馈。

 

其后的崇祯时期,黄秉石在《海忠介公传》中对此事更有详细记载:
时徽人胡宗宪总制浙直七省,权甚重,家族仆客过淳安,公多裁节其馈。胡知其不可撼,亦不为忤

 

按以上两位的说法,这件事说的是胡宗宪的家仆过淳安时,海瑞如何馈赠对方。李贽云,没有增加馈赠;黄秉石则说,裁减了按惯例应给予的馈赠。两人共同认定,海瑞确实给了胡宗宪家仆馈赠。

 

及到《明史》著者笔下,鄢懋卿之子过淳安与胡宗宪家仆过淳安便嫁接为“胡宗宪之子过淳安”,而且,进一步丰富了细节。《明史》载,海瑞说,过去胡总督大人曾下令不许铺张接待,今天这位如此奢侈豪华,一定不是胡公子。于是罚了对方很多钱,收归国库,派人驰马禀告总督大人,胡宗宪并没有怪罪。

 

作为后世之人,我们无法厘清上述几本史书中的记载,到底是哪个版本反映了真实的历史。不过有三点推论:

 

其一,顾颉刚曾言历史是“古史累计学说 ”,言下之意是,史书所记载的,不过是后人对当事人所作所为的记忆累积。记忆本身就有偏差,时间越久偏差越大,而且,口口相传实在避免不了叙述人的主观再创造,由此,史书记载的历史,即使没有官方意志的干扰,真实度也必须打折扣。

 

因此,读史,不能无书,但读史书不能尽信于书,一定要对照考证和校注,综合辩证地分析。

 

其二,李贽和黄秉石馈赠胡宗宪家仆的说法,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人们质疑,各种史书和文艺作品中,1.海瑞为官杜绝一切常例灰色收入赤贫如洗的形象;2.海瑞丝毫不通人情世故的形象;3.海瑞刚直不阿、决不和光同尘溜须拍马的形象。

 

因为,1.海瑞其时为淳安县令,月薪5两银子,养活全家尚且不够花,哪里还有一丁点银子可对外馈赠?2.海瑞因海笔架名闻浙江,面对直属上级尚且尊规不跪,怎么对路过的总督大人的家仆反倒要馈赠了?3.李贽和黄秉石所言的馈赠,近乎明言是惯例,更当属陋规,海瑞一直痛恨并决裂于官场陋规,怎么遇到总督大人的家仆过境淳安,就不正常地从俗了?

 

其三,面对李贽和黄秉石的记述,深入细想,其事虽小,却攸关海瑞形象根本,无法不震惊。如果其载属实,就会有另外三个可能的推论:

 

1.《明史》著史者秉承了万历皇帝的意志,对海瑞道德楷模的形象做了进一步拔高。

 

于是,海瑞馈赠胡宗宪过境家仆的故事被抹去了,反而生出来海瑞让总督大人甘心吃下哑巴亏的事迹。

 

2.当然,身为后人的我们,不能断言这完全是著史者的过错,历史毕竟是“古史累计学说 ”,因此,另一种可能是,民间的口口相传,有意无意间做出了这种取舍和组合,著史者只是将其记录下来而已。

 

3.海瑞是活在明朝时期真实的一个人,他脚踏大地,每天正常呼吸,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克己修身,以儒家思想和圣人教诲时时鞭策激励自己,而且确实做到了任何别人都无法企及的境界,即使如此,他真的就能与社会格格不入根本绝缘吗?

 

馈赠家仆一事若是真的,可以推定,海瑞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并非丝毫不通人情世故,更并非孑然独立于现实世俗之外。

 

耿介如海笔架,也有对陋规、对权力媚俗的时候!

 

治史讲究孤证不立。

 

那就再从海瑞自己的文集中找例证。

 

在《海刚峰先生集·启阁老徐存翁》一书中,载有海瑞给徐阶的一封信:
瑞自七月末奉命出京,九月二十四日至江西会老母,乃知自湖导之出疆,厚给路费,万里而北,宾至如归,莫非老先生之赐也。三载别家,今获团聚。天地高厚,愚子母感激可胜言耶?

 

这其实是封感谢信。

 

其时为隆庆元年十一月,徐阶仍在位,将海瑞从大理寺左寺丞升为南京通政司右通政。海瑞认为这个职位不过是“辨验公文词状而发送之”,并不很满意,但因为能接触到很多朝廷第一手信息,相对原职位来说,海瑞内心还是有一定欣喜的。因此,他到任后致信徐阶,感谢他给自己的母亲出了路费。

 

不过,一句“天地高厚,愚子母感激可胜言耶”所表达的,又岂止是感谢徐阶资助的路费?

 

说海瑞分毫不受分外之财者,至此不攻自破。

 

说海瑞认为起用自己是为国选才,并不是对他个人有何私恩,因而他也无须感恩者,也应该闭嘴。

至少,此时海瑞眼中的徐阶,是需要仰视的恩公。

 

接下来,徐阶下台后退居乡里,历史偏偏造就了一种巧合,徐阶的居地,恰好是海瑞一生最高光之际——巡抚应天时管辖的属地。

 

徐阶土地投献案的是非曲直,事极复杂,不在此探讨,但可肯定的一点是,此事因海瑞介入而兴,又因海瑞转任而不了了之。

 

海瑞自认在这件事的处置上做到了“发乎感恩,止乎明律”,也就是说,该感恩的他做了,该惩治的他也做了。

 

史载,海瑞对此案所做的,1.要求徐阶退田产过半;2.将该案定性为田地纠纷,大事化小,不再追究接受投献的行为(投献为《大明律》所禁止)。

 

按海瑞的理解,接朝廷指示不得不推行一条鞭法;徐阶家占有田产最多,无论如何绕不过去;他已适当妥协,并没要求徐阶家全部退产;更重要的是,他将此案定性为田产纠纷,避免了徐阶家获罪的可能。

 

如此这般安排,海瑞当然认为他对恩公已是法外开恩,足以报答擢拔和馈赠路费之恩,问心无愧。但徐阶不这样看,更不领情,因为他并非没有退田(有说退了1.2万亩),何况海瑞还抓了他的弟弟,更兼煽动民众围了自家家院。

 

海瑞自觉冤枉,他致信当朝首辅李春芳解释,对徐阶动手是逼不得已,是为了保护徐阶家不受冲击,因为退田政令发布后,百姓群情汹涌,整日围着徐阶家转,高喊退田。其次,海瑞也致信徐阶,还多次到徐阶家,解释自己的无奈,说明良苦用心。

 

但最终双方还是互不理解,撕破了脸皮,徐阶找人参了海瑞一本,海瑞被迫转任,此事方才不了了之。

 

不管实情如何,当时朝廷上下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徐阶下台落得如此境遇,令人同情;海瑞恩将仇报,落井下石,鉴于他一贯刚直不阿,从来如此,可以不称其为小人,但至少海瑞不会为人做官,过于刻薄严苛。

 

纵观此事,站在旁观者角度实事求是地看,海瑞确是始作俑者,但他只是执行者,对徐阶家他确实也做到了法外开恩,能照顾的还是照顾了,说他恩将仇报不成立,说他刻薄严苛不讲人情也似乎不完全合乎实际。海瑞的问题是,他遇事还是过于较真,和稀泥的技术、推推挡挡耍太极不办事的功夫,都实在太差。

 

不过,这个锅海瑞必须得背,因为这件事,他动了当朝既得利益集团和权贵集团的奶酪,更动了数千年以来的统治基础——田产归属。

 

正踌躇满志要大干一番事业的海瑞,没想到背后射来一枝冷箭,愤而辞职。

 

至此,可以认定,海瑞还是通人情讲世故的,决非遇事埋头蛮干,直来直去,不讲任何妥协。有人以此攻他,原因也很简单,就是海瑞对人情世故关照远远不够,原则之下的妥协,论及尺度,更是少之又少。

 

关于海瑞的争议,还有一条,就是作为一介官员,海瑞到底有没有治理之能。不少人认为,海瑞是极端的卫道士,对待万事秉持的,一是儒家圣贤之道,二是太祖朱元璋的祖宗之法,因此他不识变通,不懂圆润,既得罪人,又办不成事。

 

对此持异议的人,就拿出海瑞治理吴淞江、白茆河水患之事,进行反击。

 

这件事同样发生在海瑞巡抚应天之际。细节不在此赘述,事情的结果是,1.经过周密调研,问计专家,确定了类似“束水攻沙”治水方案。2.鉴于赈灾银两和修河工款的奏疏迟迟得不到批复,海瑞实施了“兴工之中,兼行赈济”的“以工代赈”策略,既解决了13万灾民的救济,又兼顾了工程实施。3.仅仅两个月,事功告成,从此吴淞水患大幅减少,即使受灾,也只是局部小灾。4.据海瑞《开吴淞江疏》、《开白茆河疏》,以及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第3册)的记载,海瑞疏浚吴淞江段实际结算工程款只有5万余两,白茆河段为4万余两,且与预算几乎一致。

 

海瑞此次疏浚白茆河段所花费银两,仅占嘉靖初年李充嗣任巡抚时疏浚白茆河费用的十之一二。

 

海瑞显然深谙工程建设种种潜规则,治水启动后,海瑞亲自督发民工钱粮,一厘不克扣;高压之下,管理差役也不敢横索一文钱财。这些因素是治水花费没有超支,更比别人治水少之又少的关键。

 

没有对比,就没有慨叹。大清道光皇帝曾说鸡蛋5两银子一个,衣服打个补丁也要3两银子,海瑞治水支出如此节省,个中区别的玄机所在,历朝历代都一样,就是有无官宦在中间上下其手。

 

海瑞到底有无治理之能,由此可见端倪。

 

不过,有人因此将海瑞的能耐无限拔高,说海瑞可比肩圣人,也不足取。事实上,海瑞终其一生,因管辖职责范围所限,所办成的大事并不多。况且吴淞水患治理,工期两个月,说破天也不能算是超级大工程。何况在事涉根本、处理起来更复杂的退田一案上,海瑞一出手,就弄得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因此,辩证地看,海瑞有一定的治理之能,但不能因其治水成功,就推论出他有经天纬地的治理之才。与万历年间力主改革的张居正相比,海瑞缺的是分析矛盾的深邃眼光,也缺少解决问题的圆润腾挪功力。

 

海瑞一方面是极端的理想主义者,同时又是苦干实干的践行者。他意识不到,仅靠他一个人的身躯,无法担当起理想与现实的中间串联者。

 

海瑞是个满怀赤诚、一生挫败感不断、始终孤独的前行者。

 

作为后人,尽管不尽信史书所言,尽管不能视海瑞为绝对的极端主义者,但却不能怀疑海瑞对君父的忠诚,不能怀疑他对儒家道德力量的坚守,不能怀疑他的刚直坚韧,不能怀疑他的两袖清风。即使海瑞的这些言行被夸大,真实的海瑞,不是神的海瑞,依然值得每个人敬佩。

 

没有最彻底的忠诚,海瑞笃定写不出骂皇帝最狠的“天下第一疏”。也因最彻底的忠诚,嘉靖才将其比作比干,自己不愿做纣王,因而终未杀他。更因最彻底的忠诚,海瑞闻听嘉靖死讯后,“大恸,尽呕出所饮食,陨绝于地,终夜哭不绝声”。

 

正是他的赤诚、刚直、坚韧与清廉,使得他信心满怀,认为自己永远站在真理正义一边,手中握有战胜一切的力量。但海瑞意识不到的,正是这些因素将他与现实世俗社会隔绝开来,使得他挫败感不断,日益成为孤独的前行者。

 

都言海瑞骂嘉靖,骂得绝唱千古,荡气回肠,其实,海瑞骂朝廷群臣同样狂狷任诞,爽快淋漓。

 

巡抚应天遭遇弹劾,海瑞被迫改督南京粮储,愤怒之下,他上疏辞职。

 

疏中,回首过去,海瑞对自己曾充满着期望,“臣尚欲以身为障,回既倒之狂澜,以身为标,开复古之门路”。

 

这意思,是海瑞欲以一己之力,挡住天下滚滚波涛,回倒狂澜于既往;以自己做标杆,挽救社会道德败坏,重回过去美好时代。

 

这是何等的气魄!又是何等的狂妄!愤懑至极的海瑞,把自己视作顶天立地者。

 

海瑞骂嘉靖,堪称天下第一骂;海瑞看自己,又何尝不是天下第一狂!

 

他在疏中还写道,臣曾说当今群臣全都因循苟且。皇上有求治之心,群臣却绝无任事之念。他们互相掣肘排挤,动辄还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所以,当今天下才“人无奋志,治功不兴,国俗民风日就颓敝。”

 

他坚持认为自己施政,都是倾听民意,恪守祖宗成法,没有任何错误,不可更改。他提请皇帝鞭策全体群臣,不得虚应差事。凡事最怕认真,只有认真才能救今日之弊。九分之真,一分放过,就不是认真,更何况半真半假。

 

海瑞这番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笃信现在的弊端,都是因群臣虚应差事,不认真导致。

 

这就意味着芸芸群臣中,唯有他一个人认真了。

 

海瑞继续有话,如果大臣们认为我说的是错的,那他必然不以尧舜之道忠诚于皇上,必然是庸臣。

最后他总结,“今举朝之士,皆妇人也,皇上勿听之”。

 

在海瑞的眼中,朝廷大小臣工中,唯有自己忠诚任事,其他人全都是妇人,不屑与之为伍。

 

言为心声,海瑞上述言语,固然有气话成分,但被骂成妇人的朝廷群臣却不会这样理解。

 

他们只会认为,海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狂妄至极目中无人。如此海瑞,只能不屑与之为伍。

 

只忠诚皇帝、向群臣开战的海瑞,接下来能做的,唯有挂冠而去,他曾致信朋友说:“这等世界,做得成甚事业!从此入山之深,入林之密,又别是一种人物矣。”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欲归家入山林的海瑞,孤独地买舟南下,此一别就是16年!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骂皇帝的《治安疏》,为海瑞赢得了赤诚忠君的名声;骂群臣的辞职疏,却为海瑞真正贴上了孤臣的标签。

 

72岁的海瑞起复北上后的种种际遇,除了证明了他本性难移外,就是过往的历史再度重演,他又被弹劾,数度怒辞,但终于未能如愿,海瑞死在任上,得以善终。

海瑞画像

海瑞行事方式不被接受,易被弹劾,原也正常。不过,他这次惹出的动静,既不被当世人接受,现代人更难以理解。

 

有鉴于朝廷吏治腐败,海瑞上疏,“举太祖法剥皮囊草及洪武三十年定律枉法八十贯论绞,谓今当用此惩贪”,意思是惩处腐败,应该用朱元璋时期剥皮楦草式的严刑酷法。

 

关于此疏中到底有无“谓今当用此惩贪“这句话,历来有争议。不过,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重要的是,海瑞主张以严刑酷法惩治腐败,残酷的现实却是,朱元璋的严刑酷法可谓空前绝后,当时就效果有限,其后200年,祖宗之法未变,但贪污腐败却已遍地开花。海瑞看不出问题的根本在于体制性的恶性循环,固守成法,主张迂腐,本来对其还寄予一定希望的万历皇帝,这下彻底灰心,将其由南京吏部右侍郎调任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

 

这是海瑞最后一次升官。宦海浮沉,他一生三次被明升暗降,实权一降,品级就高,折腾到最后官居二品,万历皇帝随之一锤定音,“用以镇雅俗、励颓风”,海瑞被彻底当成道德楷模供奉闲置起来。

 

关于海瑞,被写得太多太多,即使此文再不想落入俗套,但史书史料就摆在那里,就是那些,从中折腾不出来多少新鲜的东西。

 

所以该试着评价下海瑞。在此之前,先归纳下别人的看法。

 

对海瑞的评价,论及影响广泛程度,大约是下面这些:

 

1.尽忠如蝼蚁,尽孝似禽兽。
——据说这是明朝人对海瑞的评价,对后世影响极大,然而查其准确出处,却相当困难。

 

蝼蚁也好,禽兽也罢,用于形容人,显然都不是好词。细究之下,海瑞尽忠如蝼蚁,是言其诚,言其辛苦而无怨,但也有言其无脑的隐意。至于说海瑞尽孝似禽兽,是言他像动物一般不择手段。

 

2.海瑞屡经荐举,故特旨简用。近日条陈重刑之说,有乖政体,且指切朕躬,语多迂戆,朕已优容。
瑞在世庙时,直言敢谏,有披麟斩槛之风;清约自持,有茹蘖饮冰之节。
虽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而用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合令本官照旧供职。

——这是万历皇帝对海瑞的评价。万历帝决定启用晚年海瑞,焕发出海瑞最后的活力,不料海瑞屡遭弹劾后心灰意冷,曾七次提出辞呈。面对于此,吏部左右为难,不知该将海瑞何处排遣。

 

万历帝认为,海瑞为官直言敢谏,为人清约自持,这些节操是好的;但海瑞上疏要恢复朱元璋时期惩贪的严刑酷法,有悖于政体;至于海瑞指责朕躬,语句中多迂腐鲁莽,皇帝都宽容处理;当局对海瑞的任用恐非所长,但他对道德风化能起到榜样作用,还是让其继续任职本官。

 

3.维公祖久居山林,于盛朝为阙典。
——这是张居正死后次年继任首辅的申时行致信海瑞中提到的一句话。

 

申时行是老好人一个,他认为海瑞久居山林,对当时朝政而言是一大“阙典”。阙典本义是指残缺的典章制度,申时行以此含蓄地表达了启用海瑞是为点缀朝廷的意思。

 

4.海瑞秉刚劲之性,戆直自遂,盖可希风汉汲黯、宋包拯。苦节自厉,诚为人所难能。
——这是《明史》为海瑞做传时在文末的评价。

 

明代官方史家概括出海瑞人生的三大特点:刚劲;戆直;始终警戒自己,困苦践行守节。实事求是地说,这三点概括准确,本着“逝者为大”的精神,没写海瑞之短,当可理解。

 

5.海瑞秉忠亮之心,抱骨鲠之节。天下信之。然夷考其政,多未通方。只宜坐镇雅俗,不当重烦民事。
——这是张居正身为宰辅时,对启用海瑞呼声的回应。张居正认可海瑞的品质节操,同时认为他办事不能通达,因此海瑞只能享有荣誉上的尊重,不能任为实职。

 

张居正的评价和其后的万历皇帝十分接近,果然师徒!

 

6.夫青松翠柏,在在常有,经历岁时,栋粱遂就。噫!安可以其常有而忽之!与果木斗春,则花不如,与果木斗秋,则实不如。吁!安可以其不如而易之!世有清节之士,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以任栋梁者,如世之万年青草,何其滔滔也。吁!又安可以其滔滔而拟之!此海刚峰(海瑞)之徒也,是亦一物也。 
——这是海瑞同时代人、仅比其小13岁的李贽,对海瑞的看法。

 

李贽当时被朝廷视为“异端之尤”,他的意见尽管非主流,但从在野而言,却很有代表性。不少人对这段感性的文字理解两极,有的说李贽认为海瑞是“万年青草”,有的说李贽赞扬海瑞是“青松翠柏社会栋梁”。综合李贽上下文的语意,后者的理解无疑是正确的。

 

7.回到当代,就眼下而言,有关海瑞评价影响最大的有三个人:
一是《明朝那些事儿》作者当年明月,形容海瑞为“奇怪的人”,他肯定海瑞是个好人的同时,却认定他无用,不值一提。
二是历史学者张宏杰在《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中提出的“海瑞是偏执症患者论”,他认为海瑞具有典型的强迫—强制性人格障碍。
三是大学者黄仁宇在其代表作《万历十五年》中指出,海瑞是“古怪的模范官僚”。黄先生认为,海瑞是忠臣,又是孝子……海瑞从政20多年的生活,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纠纷。他的信条和个性使他既被人尊重,也被人遗弃。

 

8.《剑桥中国明代史》对海瑞的界定很简练:他是严峻守法的官员,热心保护老百姓,制止绅士的非法行为。

 

9.海瑞在世时,民间将其视为偶像级的人物。据明人张萱《疑耀·司马文正海忠介》记载,海瑞最后一次起复到南京,“黄童白叟,填溢街巷以观公”。老百姓争相求见,海瑞问有什么事,大多回答没事,“愿一见海爷相貌耳”。

 

如此盛景,发生在一个明代年纪逾70岁的老官员身上,与今日年轻人追星何其相似!这只能说明,海瑞在民间具有着崇高的声望,寄托着黎民百姓的向往。

 

罗列了在野在朝、中外古今众多对海瑞的评价,从中可以归纳出海瑞其人普遍被承认的一些形象特点。

 

其一,忠。

其二,孝

其三,廉。

 

围绕海瑞的忠孝廉,当无异议,即使有异议,也是微小的,可以忽略不计。

 

但围绕着海瑞如何尽忠尽孝,和如何廉、为何廉、廉有何用,以及由此衍生的海瑞到底有无行政做事的能力,舆论就发生了巨大的分歧。

 

还有一点,当时和其后的士大夫阶层,包括当今的知识分子,多认同海瑞的品德节操,但拒不认同他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与之对应,大多数黎民百姓对海瑞却是从头到脚地称赞和爱戴。

 

这就涉及到了中国历史上一个耐人寻味的群体意识断裂现象。

 

海瑞无疑是典型的清官。

 

为什么在普通民众心中,类似海瑞的官员就是完人,就是神的化身?而在士大夫阶层看来,海瑞们却只可供奉,不能任事实用?

 

这两者中间存有很大落差,甚至大相径庭。

 

老百姓所以奉清官为青天大老爷,为其立庙塑像,祭祀香火经年不绝,这反映了两个层面的意思,其一,他们肯定清官品质——清正廉洁、刚正不阿、铁面无私、体恤民情;其二,问题的另一面是,贪官污吏层出不穷,黎民百姓总是被欺侮受伤害,孤立无援,他们因而亟需有人能替他们伸冤做主,而清官恰好担当的就是这种社会角色。于是,崇拜清官、期盼清官的文化便深植百姓心中。但世事无情,清官从来寥寥可数,清官崇拜于百姓而言,也就是画饼充饥式的心理补偿。

 

晚清小说家刘鹗在《老残游记》中有段说法,典型地反映了另一种对清官的认识:
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只有一个脾气不好,他总觉得天下都是小人,只他一个人是君子。这个念头最害事的,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少……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我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

 

多少年来,刘鹗的清官误国论一直很有市场。

 

将他的话翻译下,意思是,清官的毛病在于道德上有种绝对优越感,这使他们自认所作所为问心无愧,很容易自以为是甚至刚愎自用。他们做事所恃的唯有道德上的居高临下,复杂现实或世俗人情统统都可不管不顾。在这种心态下做事,涉及司法,容易滥用刑罚甚至草菅人命;涉及行政,往往到处都是阻力,力推不动;涉及国计民生的宏观层面,不仅无所补益,反而还会误事。

 

刘鹗所言,套在海瑞身上,会发现除了结果方面没有那般严重外,其它的确近似。海瑞痛骂同僚“皆妇人”,也就是比小人稍微好听一点。海瑞为官地方几任,开场时总是轰轰烈烈,结局却也都是黯然收场。

 

偶然吗?不,是必然!

 

品品万历皇帝给海瑞下的断语,“虽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而用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表面肯定之下,其实更是一种批评和否定。

海瑞去世之后的67年,清朝康熙帝登基,他对于清官问题,曾发表过见解:
清官多刻,刻则下属难堪,清而宽方为尽善。朱子云:居官人,清而不自以为清,乃为真清。

 

康熙的意思很明确,清官为人为官首先不要自以为清,并占据道德制高点。因为伴随道德优越感的,一定是对己苛责,对别人同样苛责,而苛责施政就会剑走偏锋。

 

康熙皇帝还说,“处事惟求得中”。言下之意,个人修为怎样追求绝对,都是一己之事,但处置政事不同,它是一门妥协的艺术,是各方利益博弈的棋局,仅凭道德上的居高临下,一味苛责,偏执强硬,只能暗淡收场。

 

至此,可以完整理解康熙所谓“清官多刻”的“刻”,其实涵盖范围较大,当中包括用法严苛,也包括对同僚属下苛责,还包括施政中的执拗强硬,不为乡愿,不讲人情。

 

事实上,海瑞的“刻”,不仅是拒绝一切陋规常例,也不仅是对自己和属下苛责过多,最关键的,他还是严刑峻法的赞赏者。正是因他为此上疏建议,令官场震恐,更连欣赏他的万历皇帝也认为过分,进而实质终结了他的政事使命。

 

不过,即使完整阐明了海瑞特点第四个字的“刻”字有哪些内涵,也还不是问题的终极答案。

 

易中天先生对海瑞有一段间接的评价:
专制制度本身就是最大的腐败,其最大的罪恶是,在这样一种制度下,依靠所谓“道德振兴运动”来铲除腐败,不但根本不可能奏效,而且很可能会南其辕而北其辙。因为专制制度本身就是不道德的。

 

海瑞在一个既腐败又不道德的制度框架下不断折腾自己,也折腾别人,能折腾出风清气爽的朗朗乾坤吗?能折腾出道德的结果吗?

 

行文至此,忽然有个感觉,海瑞能被万历皇帝当成道德楷模供奉起来,得以善终,于他个人而言,真是种幸运。​​​​

发布于 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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