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觋其廿四 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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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专栏:山海之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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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是区区一介凡人,孱弱、无耻、卑劣的凡人……

      ​​廖云觉已经睡着了。凶宅的角落有脏污,有邪秽,他却像是一无所觉,垫了件衣服便枕着鬼哭声入了眠。如果不是卧姿过于优雅,简直像是生在此处。

      入睡是此时最合适的事,而他只做合适的事。

      香已经用尽,余下的路程没有天司指引,会更加危险。他的髓海恢复越多,下次感应沉香时才能坚持越久。

      沉香之法影响不到廖云觉,但那只代表他梦中之物不会成真,并不代表他不做梦。事实上,自从来到鹤觋,他夜夜都做梦。

      梦的内容也大同小异,总是寂静彻骨,静得连草木生长都听不到。他走在不起涟漪的水中,大水没顶,封了他的喜怒哀乐。

      他一个人慢慢地走,无声的风卷起他的发丝与袍袖。接着有树影垂落、摇曳、铺展,挤出一条狭窄小径。他行在其间,趟过隔世般朦胧的苍翠枝影,身影幼小,步履却安定。

      小径尽头总是病榻上的徵阳公主。

      她望着他,吃力地支起身,嘴唇在张合,但他什么也听不见。寂静已经浸透了他,但他仍能猜到她的遗言,无非是向他揭穿世间的险恶,交代他如何保全自己。

      廖云觉并不需要这份殷殷嘱托。他知道在双亲早逝之后,人们将带着恐惧与怜悯窃窃私语,说自己命犯孤星,不可向迩。他知道自己将被送入折云宗清修,从此无亲无故,了却前尘。

      他早已知晓个中乾坤——人群离合与日月星辰无异,茫茫百年一眼便能望穿。

      他静静跪在榻边,望着暌违多年的母亲,只有一个问题:“母亲这一生走到尽头,此端与彼端可有差别?”

      女人双眼微微睁大,眸中盈满了泪水。没有差别,他从她的眼中看见了答案。人来了又走,丰功伟业随风而逝,今愁古恨譬如朝露,圣贤的尽处只剩虚无与疯癫。她怕他的早慧,也怕他的洞明。

      她那时是否已经明白,自己孕育出的只是一个人形的空洞?她的眼中映出他俊秀绝尘的影子,濒死的唇齿几番移动,她说了什么呢?

      廖云觉闭上眼。

      然后响起了雨声,寒凉刺耳,似蚕吞,似刀剜,似超度。雨声迭荡轰鸣。

      廖云觉睁开眼。凶宅的门窗不知何时已被狂风冲开,大雨瓢泼。此地天气变幻无常,大约这夜雨也是来自谁的怪梦。

      李四修长的背影拦在门口,正在跟雨幕中冒出来的东西搏斗,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李十一负责守住窗口,神树国人则忙着找工具修补门窗。

      廖云觉转过头,林远正守在自己身旁,神情失魂落魄。

      “小远。”廖云觉坐起身。

      “师父,”林远呆呆地望着李四的背影,“你说,这个李四的言行举止,是真是假?”

      廖云觉想了想,斟酌道:“他行事颇有章法,比陆让造出来的那几个更似真人。你提到过无咫境,从前李四看着你,后来你看着他。你看了他多久?”

      林远没有回答,垂下头去用额头抵住膝盖:“我杀他时,他还是陌生人。为何要让我了解他?这不是……太残忍了么?”

      “这便是因缘际会。”

      林远咬着牙,声音像被火燎过:“我不想要因缘际会了。倒不如孤家寡人,无根无绊,还能松快些。”

      廖云觉转眼朝外望去,越过众人肩头,无色无味的雨水通天贯地。

      片刻后,他伸手在少年的头顶揉了揉:“的确会松快些,那样便只剩安排好的事。生被安排,死被安排,就连起承转合也早已安排妥当,按部就班即可。”

      林远慢慢听出了什么,抬起头看着他。这一刹那,都广天司的话语似在两人之间回荡:“你自幼被送入折云宗清修,终日与香为伴,一步步走在医巫闾安排的路上……”

      廖云觉平静道:“全部走完,就结束了。”

      林远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他想起李四担心廖云觉时说的话,忽然道:“师父不是只剩安排好的事,师父还收了我。”

      “嗯。”

      “收了徒弟,就得教到底。”

      “……嗯?”

      “师父是不是忘了找回嗅觉的事?”林远直截了当地问。

      廖云觉停顿了一下。他忘了吗?怎么会呢,他毕竟已经很久没闻到香了,而制香是他唯一的乐趣——虽然,他前不久才知晓,这“唯一的乐趣”也来自既定的安排。

      “其实很简单,”林远道,“我看人不如师父准,所以刚刚才想明白。师父也受了阿耨多罗的影响吧?我以为你心境恒定才如此平静,其实过于平静,或许也是祂的能力所致。”

      “对。”

      林远听见这个“对”字,僵了一僵,偷偷盯住他,又扭头看了一眼那个假廖云觉,好像突然有点怀疑真伪。

      廖云觉看着他的眼珠转来转去,几乎笑了:“你说得对,我知道的。”

      旁人在离开佛会后,平素的愤怒悲伤会放大百倍,杂念纷纷,五内俱焚。而廖云觉胸膛中只剩放大百倍的寂静与荒芜。

      但他的长处就在于,即便什么都感受不到,也能步履如常。

      门窗终于重新钉上了,众人忙着烤干衣服。

      廖云觉温声道:“不必担心我,阿耨多罗的影响总会消退的。况且,我如今不需要嗅觉也能找到沉香,我们很快就出去了。”

      林远不言语了。

      “至于你,既有因缘际会,就别留下遗憾。”廖云觉指了指李四。

      夜色厚重如牢。坐在巨佛头顶,天高风急。

      素尘的四肢已经冻透,嗓子也撕裂了。低头望去,下方星星点点的烛火汇流成河,又围着佛像盘绕而来,是信徒们在行香。

      已是第二个深夜,依旧无人入眠。

      素尘昏昏沉沉地看向对面。隔着干冷的黑夜,阿耨多罗的剪影安坐在另一尊巨佛上,端庄不动,活像佛上佛:“我已使诸贤无知觉明,不依诸碍,身在尘域而心出于外,此之谓涅槃境界。既已渡至彼岸,何须执着于波涛?”

      话音刚落,排山倒海般的痛苦冲着素尘压顶而来,仿佛一把匕首插进他的心脏,又转了几转。

      素尘浑身的骨肉都在颤抖痉挛,咬着牙说不出话。几息之后他才平复过来,却记不起对方说了什么。

      他极力催动着混沌一片的脑子。是了,方才自己问了对方,在佛会上为何只是念经,不向众人说解经文。这个想必就是对方的回答了。

      素尘晃了晃脑袋,嘶声道:“然而弟子离开法会之后,依旧烦恼重重,无论身心俱未解脱。”

      他看不清阿耨多罗,阿耨多罗却屈尊看清了他的脸。

      秀逸柔和的面容,不过两日便消瘦下去,多出了几分棱角。额上覆满冷汗,面颊又泛着异常的红晕,应是发起了高热。可惜底下那些亢奋的家伙,根本不知他山穷水尽。

      怎么还不倒?

      阿耨多罗的悉地觉不仅能降下喜悦,也能降下痛苦。祂的打算很简单:将时间拖长,每说一句话便向素尘施加一点痛苦。如此累增,对方终会支撑不住,在开口之前坠下佛像摔死。

      信徒们只会以为他辩法不过,羞惭而亡。到那时,阿耨多罗还可宣布,这僧人实已蒙受开示,肉身虽去,法身却已欢喜解脱。

      多好的计划。

      然而一天一夜过去,这僧人竟还赖着不死!

      他分明早已摇摇欲坠,唯独那张嘴依旧动得飞快,字与句从中跳脱而出,追着自己盘旋嬉玩。

      阿耨多罗已经不想计算自己耗费的道力了,只知道这回注定血亏。

      不过是区区一介凡人,孱弱、无耻、卑劣的凡人……

      阿耨多罗垂眸道:“如觉烦恼重重,或因修行不足,或因心念未净。若常临佛会,常听佛法,增益慧命,自然于三界中即出三界。”

      祂只恨众目睽睽,自己不能将真正的匕首捅进对方胸膛,只得施力在那无形的匕首上。

      素尘眼前一黑。

      他的脑中响彻哀嚎,但他分辨不出这哀嚎有没有逃逸出喉口。

      意识沉沦在无边苦海中挣扎,却寻不到边岸。他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身处何地,只依稀记得自己曾战战兢兢寻觅一条正道,可那正道消失了。

      他献上的优昙钵香早已燃尽,那浩然的味道也被风吞噬。他将香粉收入行囊,跟随折云宗踏上旅程的那一日,永宁是个晴天。

      素尘只觉发肤、爪齿、皮肉、筋骨、唾涕,纷纷消解进了暗夜中。当知身心皆为幻垢。他是他救下的悟色,他还会去偷么?他是他保下的神树国人,他还会造多少杀孽?他是他赶走的曲阿婆,他失去了最后的寄托,还能活多久?

      该听哪尊菩萨?

      要救哪只野兽?

      佛世难遇,似昙花一现。在那之后,众生只有万古长夜。

      这时他仿佛听见廖云觉平淡的声音:“我曾听经文说,‘烦恼即菩提’。大师以为,这一句够不够真?”

      素尘抬起眼,打湿睫毛的汗水浸入眼中,催下一行泪。他的痛苦之色已然消失,锋锐的视线直指向对面觉者。

      吾不知何为真,却知汝乃虚妄。

      阿耨多罗听见那僧人嘶声道:“既然我等归去后仍复旧态,此即非涅槃境界,仅是禅定而已。”

      他眉头微微一跳:“禅定而已?禅定能除诸恶,生诸善法,如此精进,终将得涅槃。”

      素尘几乎是踩着他的话音道:“若有比丘言:‘我以禅定得涅槃’,是比丘不应如是说。禅定虽善,终非恒常,未能断根本无明,非究竟之道。”

      他还能撑多久?一日?半日?

      不,他能撑到永远,直到最后的尘土归于风中。因为悲苦与他自身一样,无非是因缘生灭。

      素尘笑道:“涅槃乃自心所证之果,了知诸法实相,终非他者所能赐予。”

      即便在如此糟糕的状态下,他也能感觉到,对面的阿耨多罗竟然语塞了。

      素尘直视着祂:“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乃无上正等正觉之意。若悟解尚浅,何德何能敢以‘无上’自居,又何以自诩为佛陀应身!”

      这回就算是浑浑噩噩的香客们也愣神了几秒,茫然地抬头望来。

      阿耨多罗垂下眼帘,眼中有一把陈年的毒火在烧。祂不能再看向那僧人,再多看一秒,那身影便要与一道亡灵重叠。

      悉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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