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觋其三十 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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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专栏:山海之灰

      共80篇a

      唯独她必须记得,真正的亡灵在九泉之下,没有宽慰,永无解脱!

      ​​这无间觉多维持一秒,就多消耗一份道力。髓海正在一点一滴被抽空,林远不敢去想它何时会干涸,只知道如果自己放弃,楚瑶光便再无生机。

      一名神树国人见他坐在地洞边站不起来,躬身想来搀扶,被他伸手挡了。林远半闭着眼咬牙道:“赵卯……”

      众人扭头一看,赵卯还未死,正被林远隔空压制着,直挺挺地躺在原地。

      李十一和李四同时走向他。

      林远这回无间觉铺得太大,意识无法完全停留在某个人体内。因此仔细看去,赵卯的眼珠还在细微地颤抖,眼白完全充血成了红色,不知其中是暴怒还是惊惶。

      李十一冷冷望着这个昔日作威作福的首领,举起手中短刀。李四却加快脚步越过了她。一拳挥向赵卯的脸。

      李十一顿了顿,放下了手臂。

      砰,砰。

      李四没使用武器,甚至谈不上招式,仅凭蛮力拳拳到肉。狠厉的击打声不绝于耳,赵卯的身体很快肿胀变形,更像一个球了。李四仍未停下,像要用拳头将其碾成肉泥——这本是赵卯最喜欢的杀人方式。

      他的动作状如疯魔,面上却和平日一样沉闷收敛,平静的脸庞不断溅上新的血迹,仿佛木雕上了朱漆。

      众人沉默地观看着这一幕,神情各异。

      这是一个没有明日的人,甚至连今朝也是假的。但此时此地,这场发泄看上去真切到不可思议。

      李十一垂在身侧的手轻微地颤抖着。方才,就连她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想将这复仇的机会留给李四。就连她都悄然接受了某种错觉,像在看一道亡灵归来。

      可是那不是他,她不能忘。

      唯独她必须记得,真正的亡灵在九泉之下,没有宽慰,永无解脱!

      不知过了多久,李四长舒一口气,提起赵卯的尸体丢下了地洞。

      底下的楚瑶光被吓得一个哆嗦,还未看清那是团什么东西,赵卯已经不见了。

      李四转向林远,问:“好一点了么?”  

      少了赵卯这个最大的负担,林远确实松快了些许。他勉强扯了扯嘴角:“还活着……但怕是走不了……”

      李四没再说话,带着满身血气走到他面前,背身蹲了下去。

      林远一愣,随即咧嘴一笑,趴到了李四背上。

      好一幕自弹自唱的兄友弟恭。李十一握紧了刀柄,她目前还不能杀林远,但她可以将他那虚妄的笑容连着脸皮一并削下来。

      然而在她转身之际,廖云觉恰好挡住了她的视线,温声道:“十一,你的暗器是不是要补充了?”

      李十一:“……”

      李十一默默搜寻了一番,捡回了一些暗器。

      与此同时,神树国人也各自包扎了伤口。廖云觉没再给他们修整的时间,径直带路朝前走去。

      眼下应该离沉香很近了,而且赵卯已被除去,赵寅还在后方,本不该再有什么阻碍。但是……

      “祭司大人,那个……”神树国人没记住陆让的名字,找了半天形容词,“那个生气者呢?”

      林远由李四背着,翻了个白眼:“应该叫他气人者……”

      方才混战中顾不上细想,此时才发现,陆让带着玉容和两个孩子,逃了个干干净净。那厮打的什么主意,已经无需多言。

      如果让他抢先找到沉香,哪怕只是藏起一小部分,这秘境也不会消失,楚瑶光也就无法得救!

      林远心里滚过无数句粗话,末了有气无力地戳戳李四:“你能替我骂几句么?”

      李四:“……”

      李四道:“追上之后可以替你揍几下。”

      众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于是地洞中愈发寂静森然。

      楚瑶光仰头望去,自己正与一串碎尸共享着黑暗。她又朝下看了看,始终看不出这地洞的深度。

      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楚瑶光的胳膊被高高吊着,从手腕处与安桃绑在一起。这条胳膊在方才停止下坠的一瞬间脱了臼,此时越来越疼痛难忍。她呼吸沉重,只能在心中默默计数,试图多捱过一些时候。

      “小娘子,还好么?”头顶传来安桃的声音。

      楚瑶光反应过来,安桃的情况比自己更糟。他的一手一足都脱了臼,而且是头朝下被倒吊着,周身血液都在往脑袋涌去。

      “你如何了?”她反问。

      安桃沉默了一下:“按照现状,大约是要交代在此了。”

      楚瑶光想到他是为了救自己才遭此横祸,心生愧疚:“别这样想,林师兄一定能……”

      她说不下去了。即便林远能保住这根“链条”,他们自己又能支持多久?

      安桃反倒轻笑一声,出言开解:“罢了,原就是我非要跟着你们的。若我死了……也不用怕,这布条还能拉住你,无非又多一具尸首。”

      楚瑶光的手仍旧与他交握着,能感觉到他修长手指的骨节。然而因为血流不畅,她的胳膊正在慢慢麻木。失去这一点知觉,就仿佛断开了与尘世的最后一丝联系。

      她抬头想看看他,结果却一怔。

      安桃的衣襟在下坠时完全散开了。楚瑶光的双眼已经完全适应黑暗,能看见细细密密的金色纹路,不止覆盖了他的胸口,而是由肩及腰一路延伸,甚至很可能遍布周身。

      在这非生非死之所,那缕缕金色犹如将熄未熄的暗火,有种不属于此世的诡艳。他的双瞳中也明灭着两簇幽冥的火。

      真好看啊,这是粉黛描画不出的美。临死之际能见此绝色,楚瑶光眼泪都要出来了。这世上还有多少种她没看过的美呢?

      安桃自然不知她在感慨什么,金眸眨了眨,道:“你觉得这地洞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如此深?”

      楚瑶光缓缓摇头:“梦里的东西,恐怕没有道理可言,就像那孛马一般。”

      “那林公子的法术又是怎么回事,你可知情?”

      “……”楚瑶光也眨了眨眼,头脑开始冷却。

      安桃笑道:“闲聊而已,都到这时候了,没必要再瞒我了吧?”

      “也对。都到这时候了,你先坦白一番吧。”

      “我?我有什么可坦白的?”

      楚瑶光笑了。有些话她早就想说了,只是先前一直没寻到时机。眼下他们倒是清闲,而且很有可能再也不用忙起来了。

      “首先,早在我们发现佛会的异常之前,你便对阿耨多罗嗤之以鼻。但你对祆祠分外了解,还将蜜特拉的图腾纹遍全身。”

      “这我早已说过,从前我信奉过蜜特拉……”

      楚瑶光打断道:“其次,你对白山中的种种怪象接受得很快,看见八苦斋杀人的手段也毫不惊讶。你先前便接触过某些凡世之上的力量吧?即便是信奉蜜特拉,也不是作为普通信徒吧?”

      安桃顿了顿,语气中多了些许惊讶:“你偷看我的时候,原来是在观察这些?我还以为……”

      楚瑶光脸一热,仗着对方看不清自己的脸色,顺坡下驴道:“我还观察到了别的,你想听么?”

      “愿闻其详。”

      “你随身带着上上等的龙脑和麝香,但你并未熏衣,也不佩香囊,所以这些香料不是用来闻的。”

      “那是用来做什么呢?”安桃彬彬有礼地问。

      “安桃,我是大周第一香宗的弟子,但凡是记载了香的卷宗,我都读过。”楚瑶光也十分耐心地道,“往食物里加入龙脑和麝香调味,这等奢靡作风,只有一个昔日的帝国能够负担。”

      安桃这次久久未出声。

      楚瑶光的耳边回响起很久以前,陆让说过的话语:“蜜特拉曾是萨珊国人供奉的‘契约之主’,但数十年前萨珊灭国后,便不见祂的记载了……”

      她轻声说:“你不是逢神必拜的七曜人,而是独尊祆神的萨珊人。但萨珊早已亡国了,你是……萨珊遗族么?”

      良久,安桃叹息一声:“是我小瞧你了。”

      楚瑶光听他默认了自己的猜测,心一沉:“所以你果然还是在为蜜特拉办事?”

      “当然不是。我只见过一次蜜特拉,是在萨珊消失之日。”

      楚瑶光诧异道:“数十年前?”对方看上去才多大?

      “倒也没有那么久远。”安桃笑出了声,“在我们自己心中,萨珊真正消失并不是在国破时,而是在最后一座祆祠倒下时。那座祆祠是五年前倒下的,而我……是最后一任掌管它的祆主。”

      早在萨珊立国之前,诸多祆神便已在那片广袤土地上存在了近千年。

      萨珊的君主本是祆教祭司出身,在他们统治的年月里,祆教被奉为至高无上的神教。无数祆祠供奉着各尊祆神,每一任祆主都是贵族世袭,他们的血脉中流淌着圣洁的火焰。神权与王权不分彼此,信神即是忠君。这样的政教结合,曾使他们空前强大。

      可惜等到安桃出生时,一切荣光早已成了过往。

      安桃并非他的本名。与之前的每一任继承人一样,他是带着图腾诞生的,那金色的纹路曾让他的父母喜极而泣:“蜜特拉的赐福仍未断绝!神没有抛弃我们,没有抛弃萨珊!”

      于是,他的使命便是终生守护祆祠,供奉蜜特拉。

      自幼年起,安桃开始学习图腾的奥秘——翼马是祂翱翔九天的坐骑,联珠纹是祂带来的太阳光轮。祂是至美,是光明,是无上崇高的契约。

      长大一点,安桃便披上黑衣,戴上白帽,将香灰涂抹于额,跪坐于圣火前,聆听信徒的唱诵。

      有时他亲自引领仪式,颀长的身躯在乐声中轻盈纵跃。彼时祆祠中灯火如昼,光影交叠。他抚弦时,日月与微尘随之颤栗。他旋转时,万千道纤细的影子随之飞扬,犹如圣火的余焰。信徒们望着他,痴痴地流下泪来。

      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脚下的神祠便是萨珊帝国最后一寸领土,那些信徒便是最后一批不肯屈服的遗族。他还不知道,他的国人早已离散各地,能带走的只有乐舞与歌声。那歌声被流浪者代代传唱,那舞步最终传入了鹤觋娼馆,被妓子们学成。

      又长大一些后,他终于得知了一切。原来这祆祠里的每一场仪式,都是为了祈求蜜特拉降临于世,用奇迹拯救他们。但蜜特拉从未降临,而到场的信徒越来越少。

      终于有一天,敌军攻到了大门前。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蜜特拉。

      下章预告:你到底梦见了他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