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觋其十七 供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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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专栏:山海之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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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伸手摸了摸那些供养人:“你们说,这其中哪一个是曲阿婆的丈夫呢?”

      ​​这些洞口都已垮塌了大半,必须躬着身子才能钻入其中。

      林远撑着昏昏沉沉的廖云觉,正自犹豫,李十一已经一马当先迈进了最近的洞口。只过了几息,便见火光亮起,李十一简短道:“没危险。”

      林远与安桃架着廖云觉跟了进去。这是一个极小的洞穴,仅凭火折子的光照也能一眼望到头,里面空无一物。

      石壁斑驳不平,仿佛风蚀而成。但它又无疑是人工开凿的,因为最深处有一根巨大石柱的雏形,石柱中段甚至开了龛。

      果然是佛窟,一个远未完工的佛窟。

      他们将廖云觉扶到石壁边让他靠坐,楚瑶光也围了过来。廖云觉垂着头,两扇睫毛投下深重的阴影,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真正接触之下,才能发现他有多么瘦削。整个人单薄煞白,像一张纸,被黯淡火光一照,竟显出几分枯槁之相。

      安桃探了探他的脉搏:“脉象虚浮,他生过重疾么?”

      林远说不出话。他与楚瑶光对视一眼,清晰地记起她说过的话:道力有缺时走路都晃,睡梦中又时常心悸而醒。

      他应该知道的,潼丘重逢以来一路艰辛,师父肯定不会太好。只是廖云觉一贯表现得超然绝尘,总会让人下意识地忘记这一点。

      而他林远明明已经孤身闯荡了一遭,刀山火海都趟过,可一回到廖云觉身边,便好像又活回去了,一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出主意,一边本能地依赖着师父给他托底。

      廖云觉一朝倒下,他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仿佛感知到了他的恐惧,廖云觉了无生机的身体动了动。林远一惊:“师父。”

      廖云觉慢慢撑开眼帘:“无妨……歇一阵就好。”声音低哑无力。

      此时没掉队的神树国人全部围了上来,将小小的洞口堵得风丝不透。廖云觉的目光在众人间转了一圈,又望向林远。

      林远会意,站起身道:“别堵在这里,都去探探别的佛窟,动作轻一点。”

      人群散开了,林远自己却又蹲了回来。

      廖云觉凝视着他的神情,忽然露出一丝笑意:“怎么……变成小孩了?”

      林远低头不语,脱了自己的外衣垫到廖云觉身下,仍旧心乱如麻。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还丢了一半的人,山里还有八苦斋在出没。廖云觉如果病倒,他如何救他?

      廖云觉轻声道:“上神未发声,想来我没有大碍。”

      林远嗤了一声:“祂何曾发过声?八苦斋几次设计突袭我们,那厮都袖手旁观……”

      “你知道我就在此处吧?”天司的白袍悠然浮现在了他们身旁。

      林远头也不转:“哎呀,忘了。”

      天司没有脾气似的笑了笑:“廖宗主的确并无大碍。能用道力了,这是好征兆,但髓海尚在修复,短时间内不可再用。还有,恭喜你摸到了我的全知范围之外,说明此地正是筮予香料所在。”

      廖云觉问:“那山里——”

      “不用管。就让他们在山里捉迷藏,互相消耗一波,你们正好趁机找香。”

      楚瑶光一连查看了几个洞口,都是些陈旧的佛窟。有的石壁相对平整,残留着涂抹到一半的黏土;有的已经敷完了泥皮,起草了壁画,但只能依稀看出一些黯淡的人形与菱形轮廓。

      佛窟深处都有开龛的石柱,其中的坐佛一尊比一尊粗糙,只在木质骨架上堆砌了一点泥土。这些木材也不是沉香木。根据它们的凋朽程度,能看出这些佛窟年代不一。

      为何全都荒废在了未竟之时?这一代代的工匠现在何处呢?

      曲阿婆说她的丈夫有去无回,难道……

      楚瑶光的视线颤颤巍巍地移向脚下。

      “没有尸骨。”昏暗中响起的声音将她吓得一个激灵。

      楚瑶光猛然回头。安桃轻盈地跟在她身后,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洞窟:“的确有些奇怪。但这种地方不像是有沉香的样子,即便有,恐怕也不会很值钱。”

      楚瑶光道:“林师兄已经告诉你了,我们并非在求财。”

      “然而阻挠你们的有王妃,有怪胎,似乎还有觉者。”安桃微笑着陈述事实,“既然不能换钱,那这沉香想必能换更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地位?名声?力量?”

      “总之不是对你有用的东西。”楚瑶光硬邦邦地回答。对方将蜜特拉的图腾纹在身上,就算不是祂的神仕,也该是极度虔诚的信徒了。此人实在应该甩脱的。

      安桃不以为忤:“别这样,我或许还能帮上忙呢。让我看看——”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石柱,又用足尖敲了敲地面。

      他嘴里三句话不离钱,身姿却总有种难以言说的优雅。不同于廖云觉的雍容静定,安桃的优雅主要来自于动态,一举手一抬足,几乎带着某种仪式感。就仿佛他身上不是胡服与风尘,而是缀满了看不见的璀璨金饰。

      “没有后室。”他喃喃。

      “……什么?”

      “完工的佛窟应该分前中后室。”安桃指了指那根石柱,“这巨柱前方是前室,后方还会凿出后室,两侧的甬道则是中室,供信徒参拜时穿行而过。”

      楚瑶光反应了一下:“你很熟悉这里的佛窟?我还以为你不拜佛呢。”就连其他七曜商人都去了佛会,安桃却自始至终没看过阿耨多罗觉者一眼。他唯一一次踏进第三重城门,只是为了将他们带出来。

      安桃笑了笑,先行迈出了洞口,又回身为她照路:“我只是熟悉前中后室,这本是祆祠的布局。当年西域诸国先信祆教,后又传入了佛教,许多祆祠不在了,这布局却沿袭至今。”

      楚瑶光想起来了,蜜特拉就是祆神之一。

      她跟着他走向下一个佛窟,忍不住问:“七曜人不是‘教教都信,门门有我’么?为何你只信蜜特拉?”

      “我以前只信蜜特拉。”安桃纠正道。

      “现在呢?”

      “现在只信钱。”

      “……”

      楚瑶光很难辨别他是不是在说真话。她心里正在琢磨,忽听不远处传来神树国人的惊呼:“这里,这里!”

      楚瑶光立即奔了过去,一头钻进洞口,再度直起身来时,也不由得失声唤道:“师父——”

      这是他们迄今见到的最大、最完整、最美丽的佛窟。

      坐佛已经雕出了四肢五官,能看出鹤觋特有的高鼻深目,双眸低垂,悲悯含笑。

      更惊人的是四周的石壁。幽暗之中,朱砂、雌黄、青金石、云母……鲜艳的颜色随着火光隐现。前室石壁上描绘着佛祖说法图,而从两壁上沿开始,那些菱形轮廓显出了完成之后的模样。

      大多数菱格内,已经用极细的线条绘满了佛祖累世修行的本生故事——舍身饲虎、割肉施鹰、兔王焚身……

      菱格的边沿以更细的笔触画成了重峦叠嶂,山峦与山峦之间又有无数花木、泉池、飞禽、走兽。万物众生与诸世受难之佛共存着,伴随着层层远山绵延至窟顶,大千世界,目不暇接。

      林远扶着廖云觉走了过来,首先深吸了一口气。沉香味依旧缥缈得似有还无。

      “快看这里。”楚瑶光指了指壁画角落,“这些是供养人吧?”

      西域佛窟都会画出供养人,也就是为此窟出资的显贵,以期留名于世,永享福泽。

      楚瑶光所指正是几个跪于佛前的人形,旁边还以鹤觋文注出了人名。安桃念道:“苏黑、刘秃、闵平安……好像都是平民的贱名。”

      “所以,这个佛窟是由一些平民修建的。”楚瑶光慢慢整理着思绪,“曲阿婆说过,她的丈夫失去儿女后,说要去造窟祈福……莫非这些供养人,就是打窟作画的工匠自己?”

      林远望向那些直到最后也没能填满的空白菱格,又望向佛窟中央的雕像。它没有上色,也欠缺细节,比起鹤觋那两尊百尺巨佛,它简直只是一团混泥。

      一双佛眼从污秽混泥间微启,凝视着此间卑贱的痛苦。它们已经消弭无踪,它却仍然张着眼。

      他伸手摸了摸那些供养人:“你们说,这其中哪一个是曲阿婆的丈夫呢?”

      “我猜都不是。”安桃答道。

      他并没有在看供养人,而是高举火折,仰头检视着某一个菱格:“这里画了鹿。”

      果然是鹿,一头母鹿与一双正在跪乳的小鹿,形态栩栩如生。

      “画得太真了,这匠人一定亲眼见过鹿。”安桃道,“但我来鹤觋之后从未买到过鹿茸。鹤觋人告诉过我,这一带的鹿群在百年前就已绝迹了。这壁画里还有数种现在找不到的动物,应该至少绘于百年之前。”

      但在他侃侃而谈的同时,林远用手捂住嘴,悄声问:“上神,曲阿婆的丈夫叫什么?”

      天司在他耳边答道:“闵平安。”

      林远:“……”

      那不就是墙上画的供养人?

      “闵平安不可能有百岁吧?”他又悄声问。

      “没有。”

      “那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天司提醒他,“此地在全知范围外。”

      祢就说祢有什么用?林远恼怒地心想。

      “你的心声我倒是知道的。”天司友善道。

      廖云觉在他身旁默默别开了头。

      安桃并未听见此处的对话,还在朝前走:“啊,果然有中室和后室。”

      众人跟了上去。沿着巨柱旁的甬道,菱格继续延展,其中又出现了更多的鹿影,有奔逃状,有跪伏状。

      廖云觉轻声道:“这似是《佛说鹿母经》。”

      有一母鹿觅食之时,落入了猎人陷阱。母鹿便向猎人哀求:向生二子,尚小无知。不惜腥臊身,但怜二子耳。放我暂去安置好孩子,一定旋来就死……

      越往里走,壁画线条越是潦草,用色也越是单调。变幻陆离的鲜彩渐渐消失,最后只剩下蓝色。

      “青金石么?”楚瑶光疑惑道,“青金石原该价值不菲,他们哪来这么多蓝颜料?”

      壁画里,猎人感念母鹿情义,便放之令去。于是鹿母寻至二子,低头哀鸣,舐其身体……

      再后来的线条彻底难辨,淹没在了清净幽邃的蓝色中。

      “后室一般比较小……”安桃一句话未说完,脚步停滞在了原地,久久未动。

      众人随着他走到了甬道尽头,却没有看见后室。在他们头顶,蓝色蔓延、蔓延,其中漏出星星点点的光辉,而那光辉似是来自无尽高处。

      安桃不敢置信地直直举起手臂,却没有触到任何穹顶。

      他们站在宽广星空下。

      李十一越过众人,飞身跃起,身影像一只振翅的黑鸟。她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又轻轻落了地。

      夜风静静拂来,长草在他们脚边起伏如涛。这是一片平缓的草原。

      安桃好半晌才又发出声音:“真的没有顶。这里还是佛窟里吗?我们已经出了白山吗?”

      “不下雪,所以不是与外面连通的。”对这种情况,林远适应得比较快。他迎着风嗅了嗅,沉香味还在。

      遥远的某处有灯火闪烁,似是人烟所在。林远看向廖云觉。

      廖云觉点了点头:“走吧。”

      众人已经走出一段距离后,林远才忽然回头望了一眼。草原一望无际,佛窟已经消失了。

      “好啊。”他颇有些麻木地道,“终于又进了鬼地方。”

      下章预告:他该不会要一辈子待在这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