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她才从母亲的只言片语中慢慢知道这件事……

中国军网 2024年06月30日 07:29:29

          襁褓往事

          ■张子影

    插画:唐建平

          许多年后,我才从母亲的只言片语中慢慢知道这件事,但是当年的那些影像,我始终拼凑不出来,只记得她给我讲述时,眼里无声地贮满了岁月沉淀后的波澜。

          我生下来第3天,父亲才来看我,他只待了10多分钟就走了。

          送他来的吉普车停在病房外,司机连车都没下。父亲穿着飞行服,飞行装具都放在车上,副驾驶座下立着父亲的长筒飞行皮靴。

          机场处于战备状态,父亲他们这些飞行员,要求在机场待命。

          第7天,父亲第二次来看我,这次也只待了半个小时就走了。还是那辆吉普车,司机也是同一个。

          父亲在拉开车门上车前,又停下,回身向母亲所在病房的位置挥了挥手,好像知道母亲正站在窗前目送他似的。

          母亲的确是站在窗前,她也是军人,她能理解父亲。母亲目送父亲乘车离开后,马上找到主管医生,要求出院。

          母亲出了院,把我送去托儿所,当天就去了父亲单位。

          那天,走进办公楼,母亲就感到一股异样的气息。走廊上所有办公室的门都大开着,进出的人都来去匆匆、面色严峻,各办公室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这情景印证了母亲的感觉。果然,母亲刚在办公桌前坐下,就接到通知:去政治处谈话。

          接上级通知,近期部队要异地战备调防,家属自愿选择去留。可随调,也可申请回原籍。

          团政委询问母亲的想法,母亲立刻毫不犹豫地说:“我随调。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团政委看着母亲说:“你可要想好了。”

          政治处主任是个谨慎厚道的人,他跟母亲说:“组织上没有要求今天必须回复。你要不要回去跟爱人再商量一下?”

          母亲很快回答:“不用。这事我说了就定了。”

          母亲在一些文件上一一签了字,主任拿起来看着,站在一旁的团政委说:“孩子们还好吧?”

          母亲说:“挺好的。还要谢谢组织上的帮助和关照。”

          我生下来窒息了,抢救了很长时间,才哭出第一声。我哭出来之后,母亲也哭了。她哭的时间有点长。父亲在前线备战,没法回来,母亲入院后的整个生产和抢救的过程中,都是团政委带着空勤科一位女干事守在产房外面。后来团政委对我父亲说:“你那个家属啊,真是有意思,孩子有事在抢救的时候她没哭。后来孩子抢救过来了,没事了,她倒哭起来没完。”

          我父亲说:“她年轻,不懂事。”

          下班后,母亲先去幼儿园接回在那里寄宿的姐姐,又从托儿所接了我。她把我和姐姐都放在床上,自己坐在一边看着。我安静地躺着,两岁的姐姐看见家里多了个小小人,非常开心,趴在我的头边,一遍一遍奶声奶气地喊着:“妹妹,妹妹——”

          母亲在床边,从傍晚坐到晚上。太阳下山,屋里黑得看不见了,母亲站起来,给父亲打电话。

          熄灯号响之前,父亲回家了。他一进门就说,我只有15分钟。

          母亲坐在灯下的黑影里,说:“我们把老二送人吧。”

          父亲从母亲怀里把我接过去,抱着,低头看着我,一直看,一直看。过了一会儿,有3分钟吧,父亲说:“好。”

          这时,熄灯号响起来,父亲放下我,回飞行员公寓去了。

          这是我出生后的第8天。

          第10天,有一个叫芳的飞行员家属表示,愿意收养我。

          他们约定好,周日下午芳姨来接我。

          还有3天的时间。

          3天里,母亲下了班一路小跑回家,放下手提包就开始穿针引线,为我缝制衣物用品。母亲并不擅长做针线活,在生我之前,她也准备了些婴儿衣物,都是我姑和我奶奶做了寄来的。母亲做的,也只是用我姐穿过的旧衣修修改改,剪短、缝起毛边之类。但母亲现在决定要为我做新衣。她好像一夜之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裁剪和缝补。

          父亲中间回家过两次,在母亲身边站半天,母亲一刻不停地忙着,不理他,也不跟他说话。最后一天晚上,母亲几乎忙了一个通宵,居然做出了小棉袄和小棉裤,还缝了两条小被子。她一边做,一边流泪。泪水都流到正缝着的衣物里。到了天快亮时,她眼睛疼得看不到针线了,歪在床头就睡着了。

          母亲一睁眼已经快中午了,父亲坐在旁边看着她。父亲提前把姐姐送到了邻居家,现在家里就只有他们二人,加上床上睡着的我。

          床上还放着两个大包袱,母亲一样一样地打开检查:小被子、小床单、四季小衣服、小帽子、小袜子、奶瓶、奶嘴、奶锅,还有两包奶粉。

          一切都检查完了,母亲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趟,说了好几遍:“还有啥?还有啥?”父亲都不回答。最后一次,父亲怀里抱着我说:“你坐下吧。”

          母亲坐下,和父亲并排坐在床边,一起看着我。

          他们在等待约定的时间。

          和芳姨约好来接我的时间,是星期天下午3点。

          3点过5分,芳姨来了。她提着一个好大的竹篮子,篮子用漂亮的粉色花布装饰了,上面还盖着块漂亮的粉色纱巾。

          开门的是父亲。父亲一个人在家。半个小时前,父亲让母亲先去办公室,一会儿再回来。

          芳姨后来跟我说,我走在路上还想着,你妈要是哭得太狠了,我说些啥?结果,我走到你家门口一看,门大开着,你妈根本不在家,就你爸一个人。

          父亲坐在饭桌前,桌上是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襁褓,床上还放着两个大包袱。父亲站起来招呼芳姨,声音很大。

          芳姨进屋来,放下篮子,走到桌前去看襁褓中的我。

          芳姨看了我一眼,又一眼,她就站住了,不动了。

          3分钟后,芳姨就离开了。她前脚刚走,母亲就站在了家门口,她一张脸雪白,嘴唇哆嗦着。父亲没等母亲说话,就高举起手里抱着的襁褓:“在呢!在这儿呢!”

          母亲一下子冲进来,抢过父亲手里的襁褓抱起。

          父亲站在一旁,笑眯眯道:“人家嫌我们孩子太小,害怕带不了,不要了。”

          母亲眉开眼笑:“不要好,不要好。”

          父亲很轻松地踱着步子,看到了桌边地上放着的那只大竹篮子。父亲说:“你看,那个小许同志(芳姨姓许)也真是,她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

          母亲看了一眼那只大竹篮,咯咯地笑出声来:“那是装孩子的摇篮!”

          一句话说完,母亲突然把脸贴在襁褓上,嚎啕大哭。